第四章 独旅暗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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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玉簪记-琴挑》
沈念眉在后台备戏,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夏安,便问程晓音道:“安子呢,怎么没看到他?都快开演了,还不见人,他有没有说去哪儿了?”
程晓音边勾着眉边对着镜子说:“他今天家里有点事儿,请假回去了,小潘代他上场唱张生。喏,在那边儿,妆都扮好了,师姐你没瞧见?”
念眉略松了一口气,“他跟海叔请的假吧?我没听他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她承认最近真的是有点杯弓蛇影了。
晓音看出她的不安,转过身来把她拉近一些,仰起头悄声道:“师姐,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那晚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啊?我都听看门的大爷说了,你看着像喝多了,那人开一辆挺好的车送你回来的。他看那男人面生,但挺坦荡的,以为是你男朋友就没好意思多问。听说他早上还去食堂买早饭给你来着……你什么时候结交的新男友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叶律师呢,你们真没戏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念眉难以解释,暗自叹口气,“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是海叔认识的人,这回安子他们平安无事回来,也是他帮的忙。”
晓音登时来了兴趣,“是什么人啊,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人家?”
等他们都被穆晋北从这儿赶出去的时候她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念眉只能说:“我已经感谢过他了。不过这事儿你别跟安子提,我不想节外生枝。”
晓音撅了撅嘴,“安子哥哪有那么冲动?前两回要不是那伙人太过分,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念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你做兼职的那家模特经纪公司……”
“啊,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Kevin说你面试甄选没问题,让你这周抽个时间去试镜呢,要是好的话这回就能直接拍个杂志封面。”晓音话里话外隐隐都是羡慕,要知道当初她刚接活儿的时候哪有一来就能拍杂志封面这样的好事儿。
“不是,我……”
“哎哎哎,开场了啊,都准备好了没有?春香,春香先上!”
念眉的话没来得及出口,演出就要开场,晓音把辫子一甩朝她笑了笑,“我先上了啊师姐。”
念眉只得点点头。本来想要提醒她,如果可以的话兼职的活儿就先别做了,或者换别家公司,穆晋北再怎么小打小闹在那个模特经纪公司里也有股份,再跟他有进一步的牵扯,不知会有多麻烦。
最郁闷的是,她没想到穆晋北居然又来看他们演出。起先是坐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等她唱了半折戏留意到他的时候,他早就抱着双臂堂而皇之地睡着了。后半场他换了座位,又是前排最中间的位置,身边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年纪教长的中年人,他不时低声与他们耳语,倒是没有再打瞌睡。
那天摊牌说要收购昆剧团的时候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随时随地能听曲睡觉吧?
她不想理会他,可是抵不住散场之后他自己熟门熟路地找到后台来,身旁还跟着一脸油汗的王海和刚才看到的那对中年男女,前呼后拥的。
她别过脸装作没看见,晓音最会察言观色,嘴又甜,跑过去拉住王海的胳膊道:“海叔,你找师姐啊,什么事儿?”
王海点头,朝念眉招手道:“念眉,快来快来!”
这下躲不过去了,念眉只好施施然走过去,“海叔,什么事?”
“这位穆先生,你还记得吧?还有他旁边这两位,是市里分管文化的钱老师和李老师,这次文化节的很多工作就是由他们负责的。”
念眉只得略过穆晋北眼里兴味盎然的目光,撑起笑容跟那两位老师握手,“您好,我叫沈念眉。”
中年男人很随和,“你好,久仰大名了。敝姓钱,当年乔凤颜老师还活跃在舞台上的时候我就来枫塘剧院看过她的戏。没想到一转眼,她的高徒都已经独当一面了。”
听他提到重病中的恩师,念眉眸色一黯,“老师现在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只能当那廖化,暂时做先锋。”
一旁的李女士道:“沈小姐你太谦虚了,我们看过你的戏,真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连穆先生这样的年轻人都说你唱的好,可见要把咱们古老传统的文化盘活,让更多现代人懂得欣赏,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新鲜血液的力量啊!”
如果听曲睡着也能算欣赏的话……念眉不吭声,穆晋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啊,我觉得沈小姐的唱腔优美而且极具感染力,而且在如今整体环境并不景气的环境下,南苑昆剧团还一直在坚持高质量的演出,我觉得很不容易。”
这两句话倒是很像样,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是啊,这次苏城文化节你们表现也很出色,上座率虽然不是很高,但传统文化的复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国内几大昆班近年都搞了很多巡演,还给优秀的青年演员做巡回展览演出,以吸引年轻的消费群体。这次我们来,就是想邀请你们南苑的优秀青年演员做专场演出,走近高校啊、社区啊,效法那些大昆剧团的做法,对你们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念眉微微一愣,这倒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耽误平时的演出?”
“这个你可以放心,时间安排上我们好商量,况且有的演出本来也是要在剧院舞台进行的,演出密度也不会太大。”
念眉欣慰地点头,这样说来真的是难得的好机会。她轻揽住身旁程晓音的肩膀,“我们剧团里的演员大多很年轻,而且底子都很好,是需要更多的机会让大家认识他们。我这位师妹程晓音是戏曲学院科班出身,活泼旦唱的好,本工女小生,很难得的。”
程晓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念眉要推举她去,骄傲地挺了挺胸。
李女士有点尴尬,“呃……实际上我们觉得沈小姐你和夏安两位演员就够了,他今天不在,麻烦你通知他这个消息。报名的表格我们已经交给了王经理,你们填妥了快递给我们就行。”
晓音脸上的神采一下子就黯淡下去,等人一走,就委屈愤懑地说:“既然人选都定好了,还特意跑来说什么说,直接让你们去填表不就行了吗?”
王海低叱她,“别不懂事,青年演员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你师哥师姐都还没出去过,哪那么快轮到你?”
晓音哼了一声,坐到旁边椅子上生闷气。
念眉俯身安慰她,“你先别气,这事儿还没有定论,报名表不交上去就不算数。等会儿我跟两位老师说说,团里现在群龙无首,日常的事情得有人打理负责,我走不开,让你跟安子去最合适,行吗?”
晓音软化了些,可嘴上还是说:“这样去求来的有什么意思,不去就不去吧,你跟安子哥去!反正他前两天还骂我来着,我还不稀罕跟他一起呢!”
“那干脆咱俩一块儿去,反正你能文能武,到时候我们唱杜丽娘和春香也行,唱白娘子和许仙也行,这样好不好?”
程晓音这才被逗笑了。
念眉追出去,果然看到穆晋北坐在院墙边儿的石凳上没走,一手拿了个包子,啃得正欢。
她抿紧了唇在他跟前站定,阴影挡掉了他眼前的光亮,可他就是一边啃包子一边看手机,理也不理她。
“你什么意思?”终于还是她先开口,“你答应过给我时间考虑的,这么快又跑这儿来干什么?”
穆晋北这才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像是噎到了,拍了拍胸口,又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自动贩售机,“……水……”
念眉觉得自己应付他这样的突发状况简直真的已经成习惯了。她买了瓶农夫山泉回来扔给他,“我不管你玩什么花样,又有什么样厉害的背景,但我希望你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让你为所欲为的。”
他灌了几大口水,把气儿理顺了,才慢条斯理道:“比如呢?”
“这次的青年演员巡回展演,我不能去,让程晓音去。”
他笑了笑,“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两位分管文化的老师是行家,人家心里已经有人选做了决定了,我还上去横插一棍子,我算老几?不能为所欲为嘛,是不是?”
“你!”
“哈,你翻白眼!”穆晋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她笑,“我还以为杜丽娘小姐永远都是像台上的明眸善睐呢,没想到也会翻白眼啊,哈哈!”
念眉被他气到不行,伸手去拉他,“你给我起来,这里不欢迎你,麻烦你出去!”
穆晋北像粘在了椅子上似的,动也不动,“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今天过来是想念这里美味的包子,顺带睡个好觉,不是来找你麻烦的。那两位老师是陈枫父亲的下属,陈枫把我卖了,非说我跟你很熟,所以让我带他们过来,真没别的意思。”
“陈秘书长是陈枫的爸爸?”
“一点都不像对不对?”他笑起来,“他爸那么严肃一人儿,生出这么个活宝来。”
念眉不说话。
穆晋北站起来,低头去瞧她,“这么好的演出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自个儿去?担心我调虎离山?”
念眉瞪他一眼,“就是因为机会好,我想留给更年轻更有上升空间的人,他们不应该仅仅拘囿在枫塘剧院这么大点地方。”
“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感激你?他们没有你这样的忠诚,该走的时候始终是要走的。程晓音就是那个平时去走穴做模特的女孩儿吧?她心思都不在昆曲儿上头,再多的演出机会也不会对她有提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穆晋北做足功课,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有一针见血的毒辣。
念眉垂眸,“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剧团内部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抱着手,“虽然我说过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在合同上签字,但我相信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你们南苑昆剧团既然迟早归我所有,我早一点给出管理意见,到时候收拾起烂摊子来就不用那么费劲。”
“我不会把剧团卖给你的!”
“是吗?”他也不急不气,“你的坚持让我感动,不过怎么说你也只是代管剧团而已,就没想过征求一下你老师的意见么?”
念眉心头划过不安,“老师现在身体不好,我不想拿这样的事去烦她。”
穆晋北的眸色黑白分明,“沈念眉,你应该很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人这一辈子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坟……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鲁迅先生。你老师这么一天天走下去,是不可能猛然回头越来越好的。你能瞒得了多久,到她弥留的时候再来让她做决定吗?”
他说的都对。念眉捏紧拳头,止住双手的微微颤抖。
她其实已经十分坚韧,超出他的想象,甚至他觉得在他过去近三十年的生活圈子里没见过这样倔强的姑娘。可他发觉自己总能留意到她的各种小动作,比如什么时候抿唇、垂下眼睑、握紧拳头,甚至是可爱的翻白眼……轻易就戳破她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那层坚硬的壳,令他看透她的无助。
他低头看她的手,不忍心再逼她,“手好些了么?有没有换药,化脓了就得上医院啊,别捂着藏着的,最后还是你自己遭罪。”
念眉迅速把手放到身后,“已经没事了,不牢你操心。”
穆晋北还想再说什么,抬眼就看到大门外进来一个人。
“你的好兄弟回来了,刚才说的演出别忘了通知他。噢,还忘了告诉你,这演出的第一站就是在海城。你的老师不是在那儿住院么?你们可以顺道去看看她。”
他抛下最后一枚炸弹,就潇洒地转身走了,跟夏安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
夏安拧了拧眉头,走近才问念眉道:“刚才那人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陈秘书长的朋友,陪市里两位分管文化的老师来看演出的。”念眉看出他的憔悴,其他事一下子都说不出口了,“安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她记得晓音说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才请假离开的。
夏安不吭声,过了半晌才轻轻拍她肩头,“没事,你不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安子,你有什么事不要瞒我,有困难咱们大家一起解决。安子……”
他的手还放在她肩上,肩头圆滑小巧的弧度只要一张开手就能握在掌心里。他微微施了些力道:“念眉,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你要做什么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不要顾忌其他。”
念眉眼眶都湿了,“安子,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不肯讲,念眉只好去问海叔,长辈有长辈的一套方法,要知道什么,总是能知道的。
夜里念眉独自坐在房间里,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透了点余光进来。她从傍晚就一直坐在这里,都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她回过神来,赶紧接起电话,“喂,老师?”
“念眉,他们今天给我换了病房,套间不让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没有欠费了吗?你到底把钱给交上了没有?”
乔凤颜的声音是得天独厚的资本,除了唱腔迤逦,原本连说话都是非常好听的,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尖利质问,却让人吃不消。
但起码证明她精神还不错。
念眉试着跟她解释,“医生说你病情稳定,在普通病房看护也是一样的。”
“胡扯,这怎么能是一样的?房间这么小,还摆两张床,这会儿刚巧没人住,要再有个病人住进来,卫生间都得两个人共用,这得有多恶心?”
念眉闭了闭眼,只能跟她实话实说了,“老师,现在我们手头不宽裕,特需加护病房……已经住不起了!”
乔凤颜很生气,“什么住不起,现在花的是你的钱吗?乔叶那笔钱呢,追回来没有?叶朝晖呢,阿晖呢,嗯?你们不是挺要好么,他连这点花销都不肯给你?”
姐妹俩的难堪,被她一网打尽。念眉艰涩开口,“老师你先将就两天,现在剧团也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乔凤颜这才舒坦一点,终于问了一句,“嗯,最近剧团里还好吗?”
“还好。”念眉把剧团的近况都跟她说了,包括苏城艺术节的演出任务和青年演员巡回演出的事。
乔凤颜毫不犹豫,“就你跟夏安去,不要其他人。这样的机会凤毛麟角,就该给表现最好的人,把他们推成角儿!”
念眉握紧手机,“安子他爸爸……身体也出了点状况。”
乔凤颜顿了一下,“怎么了,不行了吗?”
“不是,他爸爸患糖尿病已经好多年了,现在引起了肾病,要定期做透析,可能还要换肾……”她难过得几乎哽咽,没想到从海叔那里听来的是这样可怕的消息。
乔凤颜却显得很淡漠,“那是他们家的事,总不能想着让剧团出钱。夏安这几年我也算对他不薄了,前年上海昆剧团和南京的进修都是派他去的。长了本事就要懂得回报,不能一味索取。要是他不想继续待下去,就让他走,翅膀硬了是留不住的。不过多一分钱也不能给,要是他耽误了演出,损失还得让他承担。”
要是夏安真的提要求,或者说要走,念眉反而好受一点。可他选择一个人强撑,还有上回那样郑重的承诺说他绝不会离开南苑昆剧团,态度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乔凤颜是不管远虑只顾近忧的人,跟她商量也不会有结果,只能另外想办法。
听说他们优秀青年演员的展演第一站是海城,乔凤颜似乎很高兴,“上回你们送我到海城来治病,老叶也来看我,那是我最近几年最开心的日子。你看到他了没有?虽然这几年也老了,但还是很有男人味。叶朝晖就长得像他,不像那个女人……”
她口中的那个女人,是叶家的正牌太太,叶朝晖的生母。
“我知道他也很高兴,他也想见到我,以前碍着那个女人身体不好,儿子又反对……现在好了,有你跟阿晖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成问题了。这次你们来,他也一定会再来医院看我的,一定会的。”
分不清她是说服别人还是安慰自己。阿晖,阿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这样亲热地称呼情敌的儿子,俨然当自己是叶家人。
乔凤颜说起恋人的时候总是像热恋中的少女。念眉知道有些人是这样,只有身体随着岁月老去,枯槁的皮囊里永远住着十几二十岁的灵魂。就像老师这样,她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年少与叶炳相恋的那一刻,再也没有长大过。
念眉不忍戳破她那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匆匆说了晚安,就挂上电话。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海城的医院里见面了。
夏安敲门来找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人,终究成了红尘男女,稍晚一些来拜访竟然都感到手足无措的尴尬。
“你都知道了?”他言简意赅,眼睛直视她。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他不答反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海城?”
念眉愣了愣,“大概是下个月一号。”很快了,现在已经是月底。
他点头,“我稍微晚点出发,演出当天跟你汇合。”
她知道他的难处,“好的,我在海城等你。”
他站起来要走,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会离开南苑昆剧团。”
念眉站在那里,直到他离开好久,才发觉脸上都是泪。
机场人来人往,沈念眉办理好登机和托运手续,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小包上飞机。
她比展演的时间提前两天出发,先到海城的医院探望住院治疗的乔凤颜,随后再与因照顾父亲而晚到的夏安汇合。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到其他城市演出,但心里的不安却胜过初出茅庐的时候。
海城有叶朝晖在,而她知道这一趟亦无可避免地要与他有一番纠缠。
她有点心不在焉,但好在独来独往,也不需要敷衍任何人。登机不久,她刚找到座位坐稳,有空乘小姐笑意盈盈走过来问:“是沈念眉小姐吗?”
“对,我是。”
“您好,您本次旅程的座位已经被升到头等舱了,请跟我来就坐吧!有没有随身的行李需要我帮您拿?”
念眉并没有多想,摇了摇头站起来就跟空乘往前方客舱走了。这回演出的来回机票和食宿都是由苏城文化局包办的,她以为是临时有什么优惠的政策为她作了免费升舱。
“Hi,这么巧?”头等舱座位上的男人摘下墨镜朝她笑着打招呼,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坐吧!”
念眉这才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她怎么就漏算了还有穆晋北这么一号人物呢?
空乘依旧带着得体微笑,“沈小姐,请坐。您要先喝点什么?”
“茶水,谢谢。”
穆晋北笑了笑,“飞机上的水从来都烧不开,泡的茶怎么能喝?”他弹了个响指叫住空乘,“给她一杯矿泉水。”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作主张是不是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这样步步紧逼算什么意思,他跟踪她?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财经报纸折起来,换了一本时尚杂志,头也不抬,“别想太多啊,我刚说了,只是巧合。我正好要去趟海城,陈枫电话里告诉我你也在这趟飞机上,所以我想既然大家那么熟,不如坐一块儿聊聊天儿,换个舱位你也舒服点儿。”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啊,唱一段牡丹亭或者西厢记,让我好好睡一觉,海城也就差不多到了。”
念眉气结,“这是公共场所,我不卖唱!”
“谁说要给你钱了?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就当为上司分忧呗!”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已经笃定南苑昆剧团归他所有了。
念眉觉得他这样就跟小狗时不时抬腿划地盘一样,有时没尿都得挤一点出来,简直可笑。
她靠在座位上,闭起眼装睡不搭理他。
穆晋北倒没有再为难她,甚至还向空乘要了毛毯轻轻搭在她身上,怕她睡熟了着凉。
同样的动作,曾经叶朝晖也做过,他体贴地抽掉她手里未看完的杂志,关上阅读灯,盖上毛毯让她安睡,直到降落的时候才唤醒她。
心头涌上淡淡的酸楚,但并没有持续得太久,也许是最近心理负担太重都没好好休息,她竟真的这样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途她是被机上的广播惊醒的,睁眼才发觉机身颠簸得厉害,似乎是遇上了气流。
“你醒了?”身旁的穆晋北镇定地瞥了她一眼,“别担心,气流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今天这条航线也许是因为沿途的天气缘故,一直有持续颠簸。飞机在云层间穿梭,陡然的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念眉感到身体里排山倒海的难受,醒来不一会儿就头晕目眩,甚至想要呕吐。
她下意识地抓紧身边可以抓住的东西,手心和后背都已满是冷汗。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穆晋北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了一句。
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抓住的是他的手,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对此时的她来说,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的浮木。
“我想……”她是想说要去趟洗手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强撑起身体,穆晋北已经比她反应敏捷百倍地抽出了呕吐袋。
幸好她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这一下几乎把胃都掏空了。虽然纸袋帮了大忙,但还是有秽物溅出来弄到了穆晋北衣服上。
空乘关切地过来嘘寒问暖,收拾残局。念眉惨白着脸色喝了两口水才把恶心感给压下去,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虚汗连连。
“有没有舒服一点?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她勉力睁大眼睛,穆晋北一定很少这样收起戏谑和不羁,蹙着眉头真切地关心一个人,可是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却一点也不陌生。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他不在意,“没关系,等会儿下飞机换掉就行了,我带了行李出门的。”
他还有心开玩笑,念眉抿了抿唇,想要挣开他的手。刚才呕吐的那一霎那她抓握得太用力,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回握她,这时放松下来,她才感觉到手背上的疼痛。
“你手上的伤怎么还没好?”穆晋北也是这一刻才发觉上次被笔尖戳破的伤口竟还没有痊愈,刚才那样伤筋动骨地一番拉扯,伤口又裂开了。
“个人体质的问题,我从小伤口就好得慢。”她现在只担心这伤影响这回的演出。
穆晋北的眉头蹙得更深,语气里略带一丝愠怒,“那天不是跟你说了,伤口恢复得不好要去医院瞧么?你是耳朵沉还是装没听见呢?”
她没力气跟他顶嘴,只能任由他呲达两句。她也知道今天不争气,这身体状态实在太差了点好不容易忍耐到达目的地,浑身都脱了力似的,站都站不稳。
“有没有车子来接你?”穆晋北问她。
她摇头,假使夏安跟她一块儿来,那主办方可能会派个车来机场接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她独自一个人,又还有私事,就没好意思麻烦。
穆晋北拉着她那只伤手的手腕拖她走出去,行李全都合并到他的行李车上。其实手背上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这些天她似乎都习惯了,已经有些麻木,已不觉得怎样。直到看见出闸口的叶朝晖,才觉得那锐痛一下子鲜明起来,顺着筋络直通到心尖上,要命地牵拉着疼痛。
“我跟大晖约了事情要谈,你去哪儿?让他顺带送你过去。”
从初识到现在,她在昆曲的唱段里总是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窈窕身段,他从没觉得她是瘦到一阵风就能刮走的纸片人。可这一回她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吓人,纤细的手腕握在掌心就像随时都会折断。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窒闷,想到她每次那种猫食儿一样的饭量,还有那天伏在车子引擎盖上的倔强表情,竟像凭空生出一股气在四肢百骸间乱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念眉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当站在叶朝晖面前的时候,她觉得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反正本来也是要去找他的,相请不如偶遇。
他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对两人一块儿出现倒没有表现得太意外,只是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沉默一如陌生人。
车行到一半,穆晋北叫他停车,“这儿有个药店,我去买点东西。”
他甩上车门,叶朝晖这才问念眉,“你不舒服?”
他实在无法忽略她糟糕的脸色。
“今天路上不太顺利,有点晕机。”她不愿承认身体一阵阵发冷,应该是有点发烧,今天身体状态不好才是根本原因。
“不舒服就该去医院。”
她嘲弄地笑了笑,“我现在就是要去医院,我要去看望老师。”
他抿紧了唇,压抑着某种情绪。
穆晋北已经从药店出来,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将整袋的药扔进念眉怀里,“这些你拿着,吃了药还不见好记得去看医生。”他又朝叶朝晖挥手,“我住的酒店就在旁边儿,单行线,不劳你再掉头绕圈儿了。咱们回头再联络。”
他从后备箱取了行李,又暗含警告似的瞥了沈念眉一眼,才挥挥手走了。
念眉撕了一张药棉贴在绽开的伤口处。
叶朝晖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上次的伤……还没收口?”
他遇到她不过也就是这短短一年之内的事,却因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像彼此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一样。即使当初开口说第一句话亦不觉得陌生尴尬,他不吝于发掘她的美好,也完全了解她的弱点;以前她惊异于他的体贴,如今渐渐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许只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爱人而是敌人。
他将她看作敌人。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住那块区域,“已经没事了。”
“念眉,我不想伤你。”
对不起三个字,从那晚他飚车离开就一直在他脑海中百转千回,可是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却又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他想去拉她的手,被她巧妙地避开。她眼中积起薄薄水汽,“叶大哥,你要是觉得有一点点内疚,不如帮我一个忙。”
在医院见到入院治疗多时的乔凤颜,沈念眉才发觉那天在电话里也许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因为老师实际的精神状况已经很糟糕了,用油尽灯枯四个字形容都丝毫不为过。
她一直在睡,念眉守在床边好一会儿,等她醒过来。
“念眉?你来了……”
乔凤颜睁开眼,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已经神采全无,浑浊黯淡得像鱼目。念眉心酸,扶她坐起来,像哄小孩子似的说:“老师……医生说你最近都不肯好好吃饭。”
也许是化疗的缘故,也许是病到了这样的阶段,吃什么都已是味同嚼蜡。护士说她食欲不好,平时护工或者乔叶守在床边想要喂她吃一点东西,她常常闹脾气不肯下咽,不一会儿又全都吐在垃圾桶里。
乔凤颜冷嗤,“医院配的什么营养餐,难吃得好去喂猪了,我做啥要吃?”
她生气的时候就说苏白,年轻时似胶似嗔,连王海觉得酥骨头,更不用说其他的裙下之臣。只是老来味道就变了,不自觉地带了尖酸刻薄的味道。
念眉笑笑,“我给你带了竹丝鸡煲燕窝汤,还从苏城带了面过来,这里有电磁炉,我煮面给你吃。”
双人病房,另一张病床果然已经住了其他病人,见念眉忙碌,忍不住对乔凤颜说:“你女儿真孝顺。”
“她才不是我女儿,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话里话外,倒比提起女儿更显骄傲和亲近。
不管怎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还有这份孝心的年轻后辈,都是福分,旁人只有羡慕的份。
苏式汤面的滋味,其他地方很少能吃到正宗的。念眉以为乔凤颜离开这么些日子,又缠绵病榻,一定想念这味道。可是面条做好了,她也只吃了两口。
叶朝晖做主为她换回原先的VIP病房,她倒显得更高兴一些,拉着念眉的手一直问:“阿晖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其实她关心的不是叶朝晖,而是他父亲叶炳什么时候会来。
海城春季就多雨,外面的雨一直下,她一定无数次自我安慰,只是因为下雨,不是他不来。
念眉在走道的长椅上等叶家父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觉得手背淅淅倏倏的痒,睁眼发觉身上盖着男式外套,叶朝晖坐在她身旁为她手上的伤口上药。
她一惊,想要把手缩回来,他警告:“护士说你的伤口再不好好护理就等着入院做手术!我这儿马上弄好,你别乱动。”
她看着他额前垂下的黑色发丝,想起受伤的那天,穆晋北也曾这样为她处理伤口……她思绪有点乱,“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朝晖朝病房努了努下巴,“我从公司赶回家,再跟我爸一起过来,他刚进去一会儿。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我送你回酒店休息。”
念眉却忍不住往病房窗口去看。恰好碰见乔叶,她也一个人,冷静却又落寞地倚在墙边。
“叶子……”
乔叶见到她才露出笑容,“念眉。”
她们像亲姐妹一样牵手并肩站到一起,听着病房里的低声喁喁。乔叶笑,“这么多天,难得见她认真吃点东西。”
念眉也看到了,乔凤颜躺靠在床头,身旁放着一个复古漂亮的铁质点心盒子,说不了几句话,两鬓霜白的叶炳就用枯槁粗大的手指从里面拈一块点心喂给她,像十七八岁恋爱的情侣一样。
念眉记得那种叫燕窝糕的点心,是海城才有的特产,似乎跟这段旧情有些渊源,乔凤颜一直都很爱吃。以前物质没有这样丰富的时候,特产不是随便哪个超市都买得到,逢人路过海城,她都要叫人带。这回住院她没有胃口的时候,就叫乔叶去买,买来也不怎么吃,就放着,时不时轻轻摩挲那个复古的铁盒。
乔叶似有些感慨,“不知有什么好吃的,不过米粒大的一点燕窝……”
念眉这才意识到,里面的一男一女,是乔叶的生生父母。她再看向走廊另一端的叶朝晖,他已经收拾完为她处理伤口的那些药棉酒精,始终背对这个方向站着,手插在裤兜里,遥遥看着窗外。
心里累积的酸楚像潮汐一般涌上来,几乎漫过她的喉头。
其实他们三个人,生长在两样截然不同的环境,三段各异人生,从初始到现在,又做错了些什么?
乔叶突然向她道谢,“谢谢你,念眉,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来。”
她们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对叶炳没有感情,也没有期待,不,也许曾经是有过期待的,父亲这样重要而温暖的角色,她们都曾隐隐盼望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枫塘剧院那个小小的两室一厅里……这样或许她们生日的时候能收到一份礼物,春节的时候也不必吃速冻的饺子。
念眉最先明白这样的期待是不属于她的,然后是乔叶。绝望这东西,谈不上谁比谁更深。
念眉苦涩笑了笑,“我没做什么。”
“叶朝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妈,他也算为你改变很多。”乔叶看了看不远处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不知道之前为了这样一次见面,他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
她与心爱的男人之间那点好不容易重建起的信任和依赖,差一点就因此再度分崩离析,她甚至以为在母亲去世之前不会再见到叶炳了。
是啊,叶朝晖遵守了与她的约定和承诺,他从不食言。
念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酒店,看到穆晋北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他朝她勾唇,笑得她头皮发麻,她真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低头径直就走进电梯间去。
来不及了,穆晋北身高腿长,两步就走到她跟前,“刚从医院回来?吃饭了么?”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念眉这才想起来自己连中饭都没有好好吃。他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拉起她道:“正好我也没吃,海城好吃的不少,咱们别亏待了自个儿,出去找点儿好吃的去!”
她挣开他的手,“我不想去。”
他不勉强,只挑了挑眉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跟当初大晖照顾他妈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念眉心头巨震,“什么意思?”
他笑笑,“你不知道?那就当我没说吧!”
叶朝晖的确从来没跟她好好说起过他妈妈的事,可谁能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是与之休戚相关?她拉住穆晋北,“把话说完再走。”
“说什么?我肚份儿软,一饿就浑身难受,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大摇大摆往外走,念眉只能认命跟他出门觅食。
不出门她都不知道离她住的地方这么近就是海城最有名的海鲜排档一条街,旁边还有个诺大的海鲜市场,在里边现买了海鲜拎到排档里让人给收拾干净了下锅,端上桌收点加工费是很常见过瘾的吃法。
穆晋北在海鲜市场里转了个遍,跟在那种上了点年纪的大叔大妈身后,观察他们买什么,怎么买,然后有样学样地跟着买,很快手上就拎满了新鲜食材,活虾活鱼在袋子里扑腾得哗啦哗啦响。
念眉无奈地接过杀好的鱼,这男人就一吃货,而且我行我素当大爷当惯了,不满足他说什么都白搭。只是她这回晕机和随之而来的感冒让她很不舒服,脚步虚浮,海鲜市场的地板又湿又滑,她站起来迈步的时候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穆晋北眼疾手快在身后撑了她一把,“哎,当心点儿,我说你怎么这么容易摔跤呢?”
从两人认识他都见了多少回了?她不仅摔跤,还容易受伤。
念眉身体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感觉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赶紧站好了推开他,“买好了没有?太多了吃不完的,就浪费了。”
他一脸满足地看看两手里的战利品,“够了,美极基围虾、清蒸石斑、葱姜螃蟹、爆炒螺片……再来个蔬菜汤,啧啧,够吃了!”
盘算得很好,可是夜幕降临正是海鲜排挡生意最好的时候,根本没有空位了,要吃就得站在路边等。
穆晋北嫌路边吵吵嚷嚷的,又看了看念眉苍白的脸色,“算了,不等了,咱们回去自己烧。”
念眉吃惊,“上哪儿烧啊?”他们都住在酒店啊!
穆晋北一笑,“你那儿不是个酒店式公寓么?有厨房可以烧饭的。”
连这都打听清楚了,她自己都没留意。
他是故意的吧?念眉觉得头痛。
念眉头重脚轻地回到酒店房间,还真有个小厨房。其实她一来就奔医院,哪顾得上看酒店长什么样,连行李都随手扔在床边没收拾。要是今天没遇上穆晋北,她也许就吃个方便面了事了,都不用下楼去买,矮柜上就有。
“我先换件衣服,你随便。”她关上里间的房门,换下沾满泥点的裤子。看到床就想直接躺倒,一睡不醒。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失眠?她最近一直觉得睡眠弥足珍贵,怎么睡都不够。
换好衣服出去,发现海鲜都放在厨房里,穆晋北人却不见了。
难道走了吗?是她又哪句话不对得罪他了,还是终于想明白出去吃现成了?
她松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没力气考虑太多,明天就要上台演出,早早还要去彩排,她想早点休息。
她烧了壶热水,终于还是拿了一盒方便面,刚撕开口,穆晋北就回来了。
她拿着小叉子愣在那儿,“你不是走了吗?”
“谁说我走了?楼下有超市,我去买锅碗瓢盆和调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懂不懂?”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叉子和调料包,略带一丝不屑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不是说浪费么?这会儿宁可吃方便面,也放着海鲜不管?”
“……是你要吃,又不是我要吃。”她低声嘟哝。
他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了件衬衫靠过来,“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他刚才大概走得急了些,念眉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力和淡淡烟草花香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什么,东西给我吧!”
她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他却把手举高,“你一边儿坐着去就行了,这儿交给我。”
他果然放下东西,就站到厨房的水槽前去料理那堆海鲜。
念眉讶然极了,她以为他要到她这里来烧饭就是为了让她动手,他在旁边翘高二郎腿等吃。
她连他的台词都想好了:晚饭你不吃么?食材是我买的,你总得有点儿贡献吧?喏,美极基围虾、清蒸石斑、葱姜螃蟹、爆炒螺片……再来个蔬菜汤。
她揉了揉额头,“你会做菜?”
他嗤笑一声,“问得多新鲜呐,难道你不会?”
那怎么一样,她的成长环境与他截然不同,况且他又是男人。
穆晋北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我这人儿好吃,吃得多了就琢磨着自己动手做。爷们儿会做饭又不是什么丢份儿的事儿,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小时候我爷爷就常下厨做饭给家里人吃,他的勤务兵不让,他就骂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我当侦察兵在野外烧饭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还说要不是烧一手好菜搞定了我奶奶,哪有现在那么一大家子。”
念眉终于抿唇笑了笑,“你们一家人一定很幸福。”
他手上动作顿了顿,眼里微微黯了黯,“我们没长大的时候的确是,长大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念眉站到他身边伸手帮忙,被他拍开,“你伤口不能沾水,等会儿爆锅的时候再来帮手。”
她只能站在旁边,看他的灵巧修长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掰掉螃蟹壳,给石斑里外做“马杀鸡”、铺上姜片和葱段,又掏出螺肉切片,熟练得的确不像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
下锅炒是她掌的勺,她没怎么做过海鲜,只能凭下厨那点共通的经验。他不时也接过锅铲翻几下,屋里很快就溢满浓香。
最后端上桌的几个菜还颇具色香味,两个人都饿了,就着米饭和菜汤狠吃了几口。穆晋北放下碗筷剥虾,他的手真的很巧,一掐一拧,两三下就剥出一只完整的虾肉来放在念眉碗里,“尝尝看,靠海吃海的地方,鲜味儿应该不错。”
他十分绅士体贴,懂得照顾人,不疾不徐地坐在那里剥虾壳,把剥好的肉都分到她碗里,非常自然,好像原本就应当是这样。这样的体验她不曾有过,即使最初跟叶朝晖在一起时,他体贴人意的方式也与此不同。
但她业已懂得这样的温情只是表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凉了就腥了。”
念眉看着他,“穆晋北,你不必这样。我不是小女孩了,就算你对我再好,我也不能把剧团卖给你。”
他露出笑意,“我说了不会逼你,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今天是看在你手上有伤的份儿上,要搁平时可没有我这么伺候别人的道理。”
她把筷子放下,“你刚才说的,叶朝晖照顾他妈妈……是怎么回事?”
他正吃鱼,头也不抬,“这么关心你曾经的代理律师?”
“你明知道我跟他是怎么回事,明人何必说暗话?”
他终于认真看她一眼,“总要等到你不愿逃避的时候,旁人才好开口。大晖从懂事那会儿起就知道他爸有外遇,他妈不想让大人之间的恩怨影响他的成长和前途,才送他去北京读书。异乡求学,自个儿住校,他吃了很多苦,后来高中没读完就转回海城来,因为他妈得了抑郁症,需要他在身边。”
“他边上学边照顾他妈妈?”
“差不多是这样。这种病跟一般头疼脑热的病还不一样,不是请个护工料理起居就完了,得陪着、得疏导,他上了大学之后没少带他妈上北京休养治病,只是没什么起色。发展到后来就是闹自杀,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他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还是没拦住。”
念眉的唇瓣止不住轻颤,“……我都不知道他妈妈是自杀,他从来没讲过。”
“家丑不可外扬,我们之所以知道,实在是因为那几年他活的太痛苦了。”
现在当然不一样,他们都已是成年人,生活的不平磨去了他们的棱角,让他们变得成熟,却也世故、圆滑,懂得隐藏真实的自己。
直到再遇见真正在意的人,轻易就撩动心弦,一伸手就能将苦苦隐藏的那个自己从内心封闭安全的角落里拽出来,那些曾经遭遇的苦与痛才终于重新现世。
“我跟他走不到一起,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瓜……”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压抑不了地落进米饭里,这下没法吃了,一定全是又咸又涩的滋味。
他递给她纸巾,“你们还有机会。你老师的病拖不了太久,你卖掉昆剧团,跟乔凤颜的瓜葛就到此为止,你仅仅只是沈念眉,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同样的话,叶朝晖也对她说过。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他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真正投入这段感情,所以说的话与旁观者所说的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她不认为他是单纯想帮她什么。
穆晋北无谓地耸肩,“你就当我看不了兄弟难受。”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我对你那剧团势在必得的决心。”
叶朝晖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局面,又怎么会为她纠结难受?倒是后面那个理由更可信一些。
“谢谢你。”她也平静下来,怪只怪命运作弄,让她遇上他,遇上他们。
穆晋北收拾好杯盘狼藉才走,“你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演出,要想剧团东山再起,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你老师在医院里还指着你,演完了再去看她。”
他的确是有卓绝的商业头脑和敏锐度,念眉没再多说什么。
演出彩排的时候夏安才来,他直接从机场赶过去,连酒店都没做停留。几天不见,本就沉默寡言的男人更加深沉压抑,憔悴了一圈都不止。
念眉忧心地问:“你爸爸怎么样了,你这样离开要不要紧?”
夏安摇摇头,“这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我总要工作的,我爸他了解。”
夏安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当初送他学戏也是倾尽全家之力,寄予了厚望的。他十来岁就住在枫塘剧院里,只有周末放假能回家,有时有演出或排练任务,周末也回不去,家里会给他送点衣服和吃的来。念眉还记得那时不是每个孩子都喝得上牛奶,夏爸爸或夏妈妈每次骑车过来看夏安都给他带一些,还有两袋一定是留给她的,不管能不能见着面。
那样的好人,一辈子不擅言辞,她甚至都不太记得他们的声音,可是给过的温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与夏安心头都压着重担,但到了台上,他们就是戏中人,现实中的一切都要暂时抛到脑后。
演出非常成功,隔天的一场演出地点是海城知名的高等学府,这里离乔凤颜住院的医院也不远。念眉跟夏安都说好了,演出结束就去医院探望老师,他们师徒也有很久没见了。
穆晋北每场演出都来,她知道他反正不会错过每一次能好好睡上一觉的机会,渐渐也就习惯。
这天在高校的礼堂,他也来了,却是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才来的。高校学生对昆曲热情很高,前排早已没有空位,他就在靠边倚墙站着,外衣搭在手臂上,目光沉静如水。
念眉隐隐觉得不安,他压根不是来听戏,所以没有坐下好好睡一觉的打算。直到钱、李两位老师也相继出现,才坐实了她的揣测——他只是来等她,等她的演出什么时候结束。
念眉喘的很厉害,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快速而大力地跳动。她甚至等不及医院里总是久等不来的电梯,直接从楼梯间一路往上跑到乔凤颜所住的病房。
她被挡在门外,抬起头以恳求的眼神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乔凤颜是我的老师,我是亲属……你让我见见她,她快不行了,你让我见见她!”
穆晋北扶住她肩膀拉开她,“沈念眉,你冷静一点!”
她拽住他的衣袖,哽声道:“不是你们告诉我老师不行了吗?不是说要来见她最后一面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这时候了还等什么?还是说……这又是你们处心积虑的骗局?!”
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果然,演出一结束穆晋北就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乔凤颜的病情急转直下、呼吸衰竭,让她赶紧到医院来见最后一面。她来不及参加演出后的互动环节,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赶过来,一路上手脚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难受得快要吐了。
可到了这里却不让她进去,还要她冷静……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穆晋北稳住她,“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医生还在抢救,也许他们还在努力……”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就打开了,念眉看到叶朝晖跟在医生身旁一起走出来。
主治医师缓了口气道:“哪位是家属,可以进去看看她。病人已经不是太清醒,尽量顺着她的意思,不要让她太痛苦。”
念眉震惊而又充满疑问地看向一旁的叶朝晖,她有太多话想问,但这一刻全都问不出口。
“快进去吧。”穆晋北在耳畔轻声提醒她,她也知道死神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男人留在外面,穆晋北递给叶朝晖一支烟,两人站到露台上去。
“没想到这么快……”他吐出一口烟圈,“乔凤颜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朝晖脸上没什么表情,“跟以前一样。”
“你最终也没满足她的愿望,她进不了叶家门,得不到你父亲,甚至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你也算是对你妈有个交代了。”
叶朝晖狠狠吸气,全然不理那尼古丁的烟雾刺得他肺管疼痛,“还不够……比起我妈承受的那些,还远远不够。”
穆晋北偏过头认真看他,“大晖,照理儿你家的事我不该管,但是苏城拿地这件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人一旦去世,那些生前实现不了的愿望也就随他们散了,跟这世界再没什么关系了,可是活着的人是无辜的……我怕你会后悔。”
他却笑笑,“你是说沈念眉吗?放心,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想通的,很快。”
念眉在病床旁边俯下身,乔凤颜微微睁开眼睛,她哽咽地轻唤:“老师……”
“念眉……”乔凤颜见是她,精神好像好起来一些,强撑着已经沙哑的嗓子问,“叶炳呢,他在哪里?”
念眉知道老师一辈子的执念就是那个男人,可是刚才在病房外她只看到叶朝晖,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老师,他也许要晚点才能过来。他很忙嘛,你知道的……”她忍不住掉泪,这样的谎言是她们小时候乔凤颜用来哄他们和麻痹自个儿的,后来她们长大了,渐渐懂得分辨,而说了二十年同一个谎话的人自己却早已信以为真。
“呵呵,忙……”她笑起来,“骗人,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他有多忙呢?不过就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和他的儿子罢了!对了,阿晖呢,他刚才还在这里,你们没在一起么?”
她焦急起来,眼睛圆瞪,身上插满各种仪器管子还仿佛恨不能撑坐起来。念眉拉住她的手安抚,“他在……他在的,我跟他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那个女人以为靠儿子就能绑住他了?现在有你啊,念眉,有你……阿晖喜欢你,你们在好好的,他就不会再反对他爸爸跟我在一起了。”
念眉抹掉脸上的眼泪,“老师,你别想太多了,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他还会来看你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以为还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么,什么病都能好……”她目光凌厉了一些,看着念眉道,“你让他来见我,告诉他我不行了……让他来见我!”
她的手枯木一样缠上来,念眉却只得摇头,“老师……对不起……”
她做不到,上回是借叶朝晖伤了她的愧疚才让叶炳到医院来了一趟,现在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
生死关头,让人留下永久遗憾,难道不是上佳的报复方式?他怎么可能错过。
“……是因为剧团的事?”乔凤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跟阿晖吵架了?就是因为剧团的事……”
看来她在病房里,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念眉的心紧紧揪痛起来,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是令人惊怖且无可挽回的。她不想听,不想再被这样的矛盾夹困至无法呼吸,她甚至想逃走,可又放不开眼前母亲一样的人……
“卖掉……卖掉剧团,早就不行的东西,死死捏在手里,有什么意思?……卖掉吧,让他们散了……只要你跟阿晖还好好的。”
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念眉犹如全身被冷水浇透,彻骨寒凉。
她都不记得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等在外面的人都迎上来,人人都试图说一些安慰的话,可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乔叶呢?”她轻声问,“我老师的女儿乔叶,现在在哪里?麻烦你们通知她,来见老师最后一面。”
叶朝晖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念眉。”
她听到他的声音,像被针扎到一般,抬起头看他,“叶朝晖,你得偿所愿,满意了吗?”
他的唇轻轻动了动,没有出声。
“你到底跟老师说了什么,让她舍得割舍这一辈子的心血?”她眼里重新泛起泪光,“让我猜猜看,你一定是讲,没有了剧团你才能心无芥蒂地接受我,让她进叶家门、让你父亲来看探望她,对不对?”
叶朝晖依旧沉默。
“你这样消费你的父亲,不知他本人怎么想?你以为这样就是为你妈妈报仇了?你在侮辱你的家人,侮辱你自己!她不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她只会因此而感到羞耻!”
穆晋北在身后喝止她,“沈念眉!”
叶朝晖已经一把掐住她的下颚将她抵在墙上,红着眼睛道:“你没资格提我妈!”
她痛极,却反倒笑了,“那你就有资格伤害我最亲近的人吗?养母为大,老师把我养大,就相当于我的母亲。你妈妈走了,你还有父亲,还有兄弟姐妹和整个家族,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笑着笑着终究还是落下泪来,“你说过你当年是为正义和公平才选择学法律,现在这样,连我仅有的亲人和家园都不放过……谈得上什么公平正义?叶朝晖,我竟然到今天才看清楚你……”
她再也不会叫他叶大哥,他已不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人。
他咬紧牙强忍着怒气,卡住她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穆晋北走上前来拉开他,低声劝解,“大晖,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
念眉终于得以挣开桎梏,不哭也不说话,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乔叶过来。
母女相见之后,乔凤颜撒手人寰。
念眉还是没有哭,也许最撕心裂肺的时刻都是在病房里见最后一面,乔叶还没走出病房已经晕倒,众人又手忙脚乱安排别的房间给她休息。
“别担心,医生说她只是情绪激动,不堪负荷,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给她安慰的人竟然是穆晋北。
念眉点头。她走进病房去,病痛早已将当年的名伶折磨得不成样子,她仔细凝视一会儿,亲手为乔凤颜拉上白单。
她重新回到长椅上,等着乔叶醒来。没有血缘的姐妹,如今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叶朝晖不知去了哪里,先前似乎他一直在这里进出。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也不必担心他会对乔叶做什么过分的事,撇开血亲这一层不提,乔叶身边自有真心爱护她的男人。
她抚着手背,未愈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其实你不予利剑他人,没有谁能轻易就伤人至深。放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跟叶朝晖到此为止,从今往后连做戏都不必。
念眉等到乔叶醒来,平复了情绪之后,一起送乔凤颜遗体进太平间,办妥了余下的手续。
两个女孩子在医院花园的小径上边走边谈,临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拥抱。乔凤颜的去世对她自身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然而对于她们两个来说,却预示着更多未知的东西,她们的人生也终究完全向两个方向延伸,无法回头。
念眉与乔叶分开后往医院侧门走,意外地发现穆晋北站在不远处,正跟贺维庭说话。两个人像是早就认识,穆晋北看到她之后才与之握手道别,朝她快步走来。
念眉问:“你认识贺维庭?”
他回头看了看,“是啊,生意上有往来,不过他跟我大哥和家里老四比较熟。你呢,跟好姐妹聊完了?”
“嗯。”
“聊了点什么?”
她看他一眼,并不惮于直说,“她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是么?我也挺好奇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道:“我跟她说,我会把剧团继续下去。”
他并不觉得意外,“其实你要真有心,钱不是问题。你这位好姐妹的男朋友是贺维庭?”
“他们当年差一点就成夫妻。”她知道他怎么想,“但这种事差之毫厘就谬之千里,贺家财大势大,却不是供叶子支配的。”
他昂起下巴表示明白,“他们之间有误会?”这圈子说大不大,贺维庭身上当年发生的事,他约略听过一点,“之前你老师弄丢的那三百万,是她给你的?”
“嗯,追回来一百多万,我已经还给她了。”
他微微眯眼,“因为叶朝晖?”
她不否认,其实所有一切穆晋北早都看在眼里,他不会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乔叶跟贺维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需要这笔钱傍身。”
他挑眉表示疑问。
念眉抬眼望向远处渐渐落下去的夕阳余辉,“老师的病有很高的概率会遗传。”
穆晋北敛了敛神色,刚才那一刻他的心蓦的一沉,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为那个女孩子叹惋的时候,竟然庆幸念眉只是抱养的孤儿,乔凤颜的亲生女儿不是她。
他为这样的想法乱了方寸。不是想好只是听场戏,看场热闹就散的么?怎么无端就多出这么些心思?
他不知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只记得自己最后是昂首走了,指间的烟却差点烧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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