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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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柳梢头,漏断人初静,千古风流指下生,付与知音听。

——《西厢记-听琴》

他送她到枫塘剧院门口,明明已经不打算再往里走,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她住的那栋宿舍楼,却偏要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念眉笑了笑,“我住的地方太小,你进去只怕连转身都转不过来,等我好好收拾一下,下次吧!”

他沉默地盯着她看,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念眉总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了?”她说错了什么?

穆晋北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像是有意提醒。念眉这才恍然想起,下个月剧院就关张,他们不仅是不能在这里继续排练演出,连住的地方也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下次大概就是新的住处了,说不定还比原先这里要大一些,等我收拾好了,请你和津京一起来做客?”

穆晋北看着她脸上故作欢欣的表情说:“沈念眉,你不想笑的时候不用勉强,真的比哭还难看。”

搬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他知道。小时候他住的那方小院乌瓦白墙,房檐滴下的水让台阶底处长满青苔,夏天草堆里的蝈蝈、冬天拿来当枪玩儿的冰棱子,全是童年回忆。后来搬往大院儿,先是楼房、然后独门独院儿,他在那儿长大成人,一家人迁往地段更好的别墅……他记得离开大院的时候原本那些光洁的墙面都牵满了爬山虎,看不出本来面貌,就像眼前念眉住的地方一样。

每次搬家都是一场离散。他的许多书本、玩具、写过的信、听过的CD一箱箱被拿去扔掉,有时他甚至不知被谁扔的,扔在了哪里。

曾经一起扛着小木枪调皮捣蛋的小伙伴,也远去天涯。

这些都曾是他的朋友,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说放也就放下了,说割舍也就割舍了;没有谁生来就能完完全全作自己的主宰,断舍离也是生命的应有之义。

他渐渐长大,慢慢懂得和适应,毕竟家人还齐齐整整在一起。可是念眉不一样,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包括仅有的亲情、朋友和回忆。

他懂她,所以他明白她一点也不高兴,一点也不。

念眉敛起笑容,眉眼间露出不加掩饰的疲倦。她确实是累了,即使在他面前不需要再伪装,她也无力再多说什么,只轻轻说了声晚安,就转身往里走。

“念眉。”

他叫住她,轻握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俯身吻上去。

今日是满月,银辉正好,他和她却隐匿在樟树下大片的阴影里,濡湿的唇瓣相贴,作最亲密的接触。

他真该感谢津京那丫头的小心机,给他这样好的体验,良好的修养自制崩碎一地。

他本只想蜻蜓点水地吻一下就好,却还是吻了很久才放开,然后她听到他含糊低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更早一点遇到你,这场相遇竟还是以必须伤害你为前提。

她呼吸不匀,“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他只笑了笑,抚着她的脸颊,“回去吧,晚上早点休息。”

“那你呢?”她有些忧心,今晚他有心事,回去大概又是严重失眠。

他站直了身体,一手潇洒地揣着裤兜,“我明天来找你,中午你唱段戏文给我听,嗯?”

她终于放松下来,“好。”

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她走进大大的铁门,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又走回来。

他笑,“怎么又回来了,这么快就想我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上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你看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拎不了。”

穆晋北露出大大的笑容,“噢~那我勉为其难送你上去好了。”

没有电梯,楼道里灯光昏暗,防盗铁门上锈迹斑斑……念眉的住处就是极为简陋的老式公寓,他不是没来过,但那次扶着喝醉的她,倒没有太过留意。

推门进去,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因为有她的气息,并不宽敞的空间却透出一丝温暖。

“你跟你的老师就一直住在这里?”

“嗯。”

“住了多久?”

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差不多二十年,我从记事开始就住在这里,之前的那些……都不太记得了。”

她是孤儿,父母去世之后无人监护照顾,在福利院住过些日子。住了多久,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其实她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地方小,比较凌乱,你别介意。”

“不会,这样挺好。”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听说晚上喝热牛奶会有助睡眠,可今天冰箱里的牛奶刚好喝完,看来我该跑一趟超市了。”

“没有牛奶,有红酒也不错。”

“……也没有红酒。”实际上什么酒都没有,她沾一点酒精就要晕倒。

穆晋北看出她有点手足无措,想起那次在酒店房间逗她挺有意思,忍不住朝她伸手,“过来。”

她果然不敢靠太近,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两人中间的距离完全可以再塞一个人。

他有些好笑,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还不行么?他偏要紧紧贴着她坐,长臂一伸就揽她到怀里,“这么怕我?那请我上来干什么?”

她垂眸看着桌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开水,“我不是怕你,我只是怕你回去又失眠。你可能都没发现,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她抿了抿唇,“是不是听我唱曲真的很快就能睡着?”

至今她对这项神奇的效果都还有些不敢肯定。

“是啊,所以?”

她的脸色又一点点红起来,“你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休息。明天醒了再回去?”

虽然有预感是这么回事,但穆晋北还是有点意外的,放低声音道:“你确定?”

“你别误会,我指的只是单纯的睡觉。没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又笑起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啊,在你看来我就这么不单纯?”

念眉脸更红了,“那你睡我的床,我睡外面沙发。”

他环视四周,“只有一张床?”

“隔壁那间房还有一张,但是前一段儿是晓音在住……”自打那天事情穿帮,她就被她妈妈领回家去了,没再出现过。

念眉叹口气,“我去收拾下,我睡隔壁好了。”

穆晋北走进她的房间,浅白鹅黄的色调,床、衣柜、屉斗和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就塞满了整个空间。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买那么多衣服,因为那只小小的双门衣柜看起来也实在塞不下太多东西。

他在她的床上坐下来,看她抱着干净的床单来换,笑了笑,又拉她坐下,“不用这么麻烦,我就这么睡。”

“这样不好……”

“没什么不好,我喜欢你的味道。”他声音低醇,如酒泉般醉人,这样暧昧的一句话简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陡升。

他俯身过去吻她,这回只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就放开。此情此境,他其实是不太敢放纵自己,他是男人,明白放纵的后果是什么。她不排斥他不等于已做好准备完全接纳她,否则不会表现得这样紧张和僵硬。

“我说的是真的,就这么睡挺好。你陪我说说话,然后给我唱一段儿牡丹亭或者西厢记,足够了。”

他和衣躺在床上,因为太高大,脚都几乎伸到床尾外头去。本来连续几天都难以入睡也没觉得怎样,这会儿躺下来,嗅到她清雅如茉莉花香的气息,竟然觉得这张不大的小床睡着实在安逸,比任何时候都期待一场好眠。

念眉的手还被他握着,轻轻挣了一下,“你先放开我,这样我怎么唱呢?”

“就这么唱,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不用看你的身段。”

她那样婀娜多姿,他怕自己又遐思翩翩。

她为他拉了拉被角,启口开始唱:“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他一直看着她,手还拉住不放,眼神渐渐迷离,唇角满足地上扬。

离得这么近,他们都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好像没有什么芥蒂和遗憾,这方小小天地就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是单独存在的一个世界。

她于是继续唱:“……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他已经阖上眼睛,倦意已经很深,可是看得出他还有些挣扎,握住她的手轻喃:“别走……”

不知为什么,她听到他这样一句梦呓似的话语竟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心酸。

不应该呀,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呢,哪里需要他人怜悯他的脆弱?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她终于停下来问他,实在是他这两天都感觉有些心事重重,清醒的时候他总隐藏得很好,也许半梦半醒之间他会愿意跟她说一说。

他复又睁开眼睛,笑了笑,“哪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你老怕我欺负你,我心里绷着根弦儿。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绝对不会乱来,也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

他这样一番誓言一般的保证,并没有让念眉心头的不安平息下去,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是他明白却瞒着她的。

可她还是放松下来,穆晋北强撑着清醒的意识也到了极限,却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最后两个人不知怎么就一起睡过去了。她伊稀记得她困极阖眼的时候姿势很别扭,但醒来却是在他怀里,腰上搁着他有力的手臂。

她的床实在很小,竟然也挤得下他们俩的身躯,只是身体弧度不得不紧紧挨挨地贴在一起,再自然不过的样子。

穆津京捧着大只的蛋糕盒子出现在枫塘剧院的排练室里,看到穆晋北坐在椅子上,不由瞠目,“二哥,你怎么每天都到这儿来?”

穆晋北都懒得抬眼瞧她,“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天天往这儿跑么?”

“我怎么一样啊?我跟念眉说好要来捧场,当然不是最后演出才来意思意思,他们排练辛苦了,我要来慰劳他们。”

穆晋北好笑,“你一个不相干的人都天天来,我怎么说也是南苑昆剧团的所有人,能不来吗?”

津京高贵冷艳地翻他一个白眼,打开点心盒子和刚到的饮料外卖给大家分下午茶去了。

夏安没接她亲手奉上的东西,冷着脸继续看手里的戏本子。他不喜欢穆家兄妹俩,但奈何念眉跟他们亲近,他总不好直接将人撵出去。

津京还在百折不挠地缠着他,手里的咖啡却冷不丁被人抽走。

穆晋北在她身后,“咖啡是吗?不要给我!”

津京蹦起来要去抢,“喂喂喂,这杯不是给你的!”

他举高了杯子引着她走到门口才压低声音说:“行啊你,果然女生外向,为了外人连哥哥都不管了啊?”

“我哪是不管你?是人家念眉姐说你失眠挺严重的,要尽量避免喝咖啡。”她偏着头看他,“看不出来啊二哥,你失眠?该不会是泡妞新招数,或者夜里太勇猛缠着人家……”

穆晋北给了她一记爆栗,“说什么呢,女孩子家的口没遮拦。看来真该收了你的护照不让你再往外跑了啊,关起来好好学点儿规矩。”

念眉走过来,“聊什么呢?”

津京疼得直吸气,把手一甩,“你问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念眉姐,他平时也这么对你么?”

这个亲热劲儿……穆晋北赶她,“一边儿去,我对她好着呢,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津京扮个鬼脸,甩着马尾辫蹦蹦跳跳跑远了。

念眉朝他笑,“津京很可爱,大伙儿都很喜欢她,你别对她太严苛了。”

“甭抬举我啊,我们家哪轮得着我来管她啊?倒是她成天介在我这儿指手画脚的,还管起我来了。”

念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纸杯,闻到浓郁咖啡香,“是我跟她说你失眠严重不要喝咖啡的,她现在跟你住一块儿,总算有个人监督你。”

他弯了弯唇角。自打同一张床上醒过来,两人多少都有点难为情,谁也不多说什么。虽然实际知道肯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却还是极有默契得保持这种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现在她这样关心他,他自然是很高兴的,刚想开玩笑说我更稀罕你的监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抱歉,接个电话。”

一转眼的功夫他手里的咖啡已经被换成水果茶,念眉笑了笑表示不打扰他,转身刚要离开,就听到他声音忽然变了,“怎么会受伤的?那现在在哪儿……好我知道了,我这会儿马上过来。”

直觉是很不好的事,她拧眉问:“怎么了,谁受了伤?”

“是大晖,他被人用刀刺伤了,现在人在医院。”

念眉脸色刷白,掩唇道:“怎么会这样……伤得严重吗?”

穆晋北把她瞬间的担忧惊惧都看在眼里,“他助手打电话给我,只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得去趟医院。你要不要一起来?”

念眉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是什么人干的?”

“现在还不知道,但大晖本人也许有数。”

念眉一时间心乱如麻,没有多加考虑,“好,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叶朝晖躺在病床上,上身四处都被纱布包裹,遮住刚处理好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没有盖任何被子薄毯,那一道一道的白色将他整个人都切割得支离破碎一般,看起来触目惊心。

还好他意识还是清醒的,见了穆晋北还笑了笑,“来了?”

也许因为这一笑牵痛了身上的伤口,看到后脚踏进病房的沈念眉时,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和微微痛苦。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干的,看清人脸了没有?”穆晋北在床边站定,眉峰高耸,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动了气。

叶朝晖摇头,“都是陌生的大众面孔,事情发生也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从那栋大厦的正门出去,那些人正好进来,实在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动刀。面对面贴得太近,我根本避不开,身体有点发冷才发觉被划伤了,追也追不了。还好,没伤到内脏和大动脉,伤口不发炎就没什么问题了。”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钱包、手机都在,甚至随身公文包里携带的一笔不大不小的现金都没有被抢走,摆明不是劫财。

那就是寻仇了。

“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叶朝晖笑了笑,“我这种人得罪的人还少吗?”

就说老城区这块地,当初要竞标拿下就锋芒太盛刺得对手不痛快,中标后开始做搬迁补偿又要面对一众各色各类的人群,念眉他们都不算困难的。

他的手段往往直戳对方致命软肋,结果当然大多行之有效,但相应地肯定也惹怒不少人。

穆晋北也想到了,沉吟半晌道:“是不是因为老城区改造的事儿?”

“不好说,交给警方去查吧。苏城不是北京也不是海城,咱们做不了太多。”

念眉一直没有吭声,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叶朝晖又笑了笑,抬手像是要拿东西,她离桌子最近,惊跳一下,“你别乱动,要拿什么我帮你。”

他指了指旁边的衣帽架,“西服里,我的钱包。”

深色的西服外套,被利刃划破,有大片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好不容易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男士钱夹来,拿在手里也不由愣住了。

款式、皮质都不算出众的钱夹,大概因为经常使用,边角都已经有些磨损。叶朝晖向来讲究,公文包和衬衫、大衣都有固定的牌子,很难想象他会用这样一个钱包。

而且眼下这钱包上被刀划开了很长一条口子,是彻底没有办法用了。

可念眉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她送给他的东西。

虽然当初买礼物的时候也是精挑细选,但她也知道这样粗糙的品质配不上他的用度,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带在身上。

叶朝晖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穆晋北,“这是苏城刑侦支队的刘队,以前办案的时候我们有些交情。如果是因为老城区改造的事,我怕那些人要针对的人不止我一个,你也要多留神。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他。工作方面的问题我已经交代给助手,我在海城的律所会再派专职的律师过来,不会耽误你公司的事。”

穆晋北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耽误事儿有什么要紧,关键得人没事儿。你既然受了伤就好好养着,其他的别操那份儿心了,我知道怎么处理。”

叶朝晖的手指抚过钱夹上破损的划痕,“这次多亏这个钱包帮我挡了一下,否则这一刀就该捅进心脏了。”他抬眼看着念眉,似乎有一丝自嘲:“我还要多谢你。”

穆晋北愣了一下,念眉却很坦然,“不客气,只是巧合罢了,就算这个钱包不是我送的,也能帮你挡这一刀。”

感情的来和去都不应太迷信,不要自己感动自己,也不要因为对方的一个行为给自己找什么留恋不舍的理由。

断了就是断了,相遇与分手已经耗光两个人的所有运气,如今这样的巧合不值什么。或许就是他太忙,懒得换其他的钱夹,或许是他还在等,等下一个会为他挑选钱包领带的姑娘。

他有片刻的失神,受伤失血让他看起来也比较疲倦,只轻轻点了点头,“我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爸也在苏城,要是你们遇上他,别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他血压高,我怕他受不了。”

穆晋北和念眉都沉默着从病房退出来,在走廊上就见叶朝晖的其中一个助手迎面走过来,急匆匆道:“穆先生,我们找不到叶董,他有没有到医院里来?”

他们都明白他说的叶董就是指叶朝晖的父亲叶炳。穆晋北道:“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他人在苏城?”

助手满头大汗,“叶董是昨晚的飞机到的苏城,叶律师安排他住在酒店,据说是要看完什么剧院最后一场演出才走。但父子俩忙得还没见上面叶律师就出了事,刚才我们打电话给老先生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然后再派车过去接他。谁知到了酒店里他已经不在房间了,我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好像手机也没带,怎么打都不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念眉没想到他会要来看演出,但更多的是不解,“你告诉他医院地址了吗?也许他是心急先出来了,就算对苏城不熟,也可以直接打个车过来的。”

叶炳虽然已年过花甲,但年轻时也曾是驰骋商界的风云人物,现在精神头儿也不错,完全不到需要人跟在身边亦步亦趋照料着的程度,为什么叶朝晖的助手看起来这么紧张,好像找不到人就会天下大乱的样子?

穆晋北想了想,“他最近是不是记性特别差,经常想不起下面要说什么话、丢三落四忘东西?”

“对对对!”助手一叠声地附和,“老叶先生最近脾气挺大的,老是记不住该干什么,整天坐在海城家里也难受,叶律师才提出让他出来走走,结果他说要来苏城看演出,叶律师也答应了……谁料到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穆晋北神色凝重,向念眉解释道:“我最近听大晖提过,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征兆。如果真是这样,他一个人离开了酒店就比较麻烦了,他可能会迷路,而且根本想不起自己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念眉一颗心也提起来,“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嗯,寻人越早报警越好,把他父亲的情况跟警察说清楚,我们自己也得出去找。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以前走过的路线都沿着去找!”穆晋北一边嘱咐叶朝晖的助手,一边对念眉道,“我叫上陈枫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你留在这儿,大晖还需要人照顾。”

念眉惊诧,“我?”

“对,现在只有你能安慰他照顾他。”他跟叶朝晖一起长大,知道他其实很重感情,尤其是对他父母,现在他父亲出事,他还受伤躺在床上,他的情绪应该会有很大波动。

他又很固执,能安抚他的人大概也只有念眉了。

果不其然,叶朝晖听说父亲出事,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非要起身去找人。念眉拦住他,“已经报了警,穆晋北和陈枫他们也出去找了,相信很快有消息。你现在伤成这样,出去反而要让人分神来照顾你,不如就在医院等。苏城又不大,你要相信穆晋北他们一定会把伯父找回来的。你先躺下……躺下好吗?”

他刚才反应激烈,其实伤口已经挣得崩开了,纱布上渗出殷红,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

念眉赶紧叫医生和护士来为他处理。曝露在外的伤口有些外翻,露出皮肉本身的颜色,她不知怎么就掉下泪来。

叶朝晖的手原本死死揪住身下的床单,见她掉泪,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艰难开口:“……没事了,你别哭。”

终于重新处理完伤口,医生加注了有镇静作用的药物,千叮万嘱不可再乱来。念眉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去买来给你,你先好好休息。”

“我什么都不想吃。”

“总要吃一点的,不然伤口怎么养得好呢?”她记得他很喜欢喝汤,不如熬点汤明天带来给他,今天只有先将就吃一点。

叶朝晖精神突然显得很差,看着窗外说:“念眉,我直到现在才有点明白你当时的心情……这种感觉很糟糕。”

他没说“当时”指的是什么时候,但她还是听懂了。

“你别胡思乱想,伯父他不会有事的。”

他又笑,只是今天他所有的笑容都十分苦涩,“你还叫他伯父,你不恨他吗?他耽误了你老师一辈子,让你的好姐妹从小就没有爸爸。”

念眉抿紧了唇没说话,他又继续道:“我妈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恨他的。我们父子也的确疏远了很多年,我不愿回他的公司去工作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直到我发现,他也老了,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我除了他之外没有更亲的亲人了。

“其实我妈死的很突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病情发展到那个程度就像刹车失灵无法回头的卡车,要撞毁才能停下。我赶到出事现场看到她尸身上的白布……也没有觉得特别痛苦,倒像是觉得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松开了。就像这回受伤一样,刀子扎进去的时候只感觉到凉,疼都是之后的事情;或者还有之前……我得防着她轻生,那么紧张,几近崩溃……”

念眉深深吸气,“你别说了,好好休息吧好不好?”

“你让我说完吧,下次你肯听我说这么多话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他眼眶竟有点红,不知是因为感触还是伤口疼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才刚明白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慢慢地离开,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还有,不光是我恨着别人,也有其他人这么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我之前那样欺负你,你是不是也恨不得我死?”

“我不恨你。”

“是吗?”他笑笑,“我倒宁愿你恨我。”

镇静药起了作用,他终于沉沉睡去。

这样的一天,每个人都是筋疲力竭,念眉回到家里,只觉得四肢都几乎软到无法动弹。

不知穆晋北他们有没有找到叶炳,她打他的手机,一直是忙音或无人接听。她只能先找食材煲汤,直到汤汁出了香气,桌上的手机都一直寂静无声。

她只好打过去,这一回穆晋北终于接了。

“喂?”声音也带着疲累,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喜怒,他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

“是我。”她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你还好吗?找到人了没有?”

他稍稍静默了片刻,似乎是避开到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才跟她说话:“找到了,现在在派出所这边要做一份笔录。别担心,没事了。”

她心头大石终于落地,“那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我先送叶伯伯回酒店,然后再回去。”他顿了一下,“你回家了吗?大晖怎么样,还好吗?”

念眉嗯了一声,把今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我明天会再到医院去,他行动不方便,我给他带点吃的过去。你呢,你会过去吗?”

“要看情况,出了这样的事儿,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公司也有些事急等着处理,我尽量。”

念眉总觉得他听起来不仅是疲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

她问:“晚饭吃了吗?现在饿不饿?我……我煮了点汤和面,你要不要过来吃一点?”

找人找了大半天,可想而知一定没有时间和心思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就算吃也就随便对付一下,到这个时间应该早就饿了。

要在平时,他应该很乐意跑这一趟,反正睡不着,逗逗她,吃顿宵夜,再聊聊今天发生的种种……可这会儿他却回绝得很干脆,“不用了,今天时间不早了,你也辛苦了一天,早点休息。”

念眉摸不准他的态度,心绪不宁地捱过整夜。第二天把熬好的汤、米饭和两样小菜放进保温桶里带到医院里去,一推开病房门就看到叶炳坐在叶朝晖的床畔,父子两人低声说话,叶朝晖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放松和温驯。

穆晋北也在,双手插兜倚在窗台旁边,似乎有所思,但叶家父子偶尔跟他说个什么,他还是很快就能搭上话。

念眉一时觉得脚下有些踟蹰,进退失据。然而叶朝晖已经看到了她,“念眉?”

穆晋北也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很浅。

她只好走进去,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问叶朝晖道:“今天觉得怎么样?我熬了点汤,你多少吃一点,对康复有好处的。”

他点头,“今天好多了,本来也只是皮外伤,还这么兴师动众的。”

叶炳在一旁难堪道:“其实都怪我,要不是昨天我自己跑出去……”

“爸,现在就别说这些了,人没事就好。”

“是啊,都是意外,没人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伯父你也要注意身体,今天的汤是补气固元的,量不少,等会儿您也喝一碗吧!”

叶炳赞赏地看了念眉一眼,又看看身后的穆晋北,“昨天还要多谢你们几位年轻人,要没有你们,这趟我跟阿晖两个人都不得安生。”

穆晋北这才开口:“叶伯伯你别客气,本来就是咱们应该做的。倒是您的身体自个儿要当心,今儿我给您约了一位专家来会诊,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您过去吧?”

叶炳没有异议,也不肯留下来配儿子一块儿吃饭喝汤,因为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叶朝晖想要一点跟念眉独处的空间。

念眉送他们到门口,他似乎颇有感触,回身悄悄说了一句:“念眉,你跟你老师很不一样。我亏欠她的只能来世再还,但我亏欠阿晖的,还有你可以帮我。”

念眉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但感情纠葛最难在长辈面前细说。她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穆晋北,他眸光却看着别处,似乎他们的谈话与他没有任何相干。

谁都不是没脾气的人,短短两天时间,他对她的态度如云霄飞车急转直下,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心里自然也窝着火。

叶朝晖喜欢她的手艺,每顿准备的饭菜和靓汤他都一扫而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以前都没什么机会吃到你亲手做的菜,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

她只是谦逊地笑笑。

他靠在床头细细打量她,“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明天就能出院,不用再麻烦你。我知道其实你不愿再跟我有瓜葛,要不是那天我爸恰好出事、二北让你来照顾我,你是不会来的。所以这几天要是有任何让你觉得为难的地方,我要跟你说声抱歉。”

“你别这么说,就算只是认识的普通朋友出了这样的事,能帮就帮,也是应该的。何况你以前切实帮过我的地方,我一直都还记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一贯地认定既然记得一个人的好,就一定记得一个人的坏。他对她的伤害百倍于曾经给予她的帮助,她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记得。

他甚至没法跟她说对不起,如果时光倒流,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选,因为乔凤颜伤害的那个人是他妈妈。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有的话不必问,问了也一定会是令人失望的答案,所以叶朝晖只是目光默默追视着她的身影。

念眉把他吃好的碗筷和保温桶都洗净收拾好,转身看到病房门口的穆晋北,一时有些晃神。

他已经有两天都没出现了,眼睛里拉满血丝,长而密的眼睫都遮掩不住,下巴上的青髭也没清理干净。这样的落拓对他来说太少见,绝不仅仅是因为失眠。

她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他的目光直接越过她,很简短的几句话跟叶朝晖说完就要走,仿佛在这里多留一刻都是多余和煎熬。

念眉屏气凝神地指望他走近一些,至少给她一句话的解释,然而他离开的时候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就像她在这个空间里根本不存在。

连叶朝晖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挑高眉毛问:“怎么,吵架了?”

要是有得吵又还好,至少知道是什么事,他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

念眉追出去,打他的手机他也不接。照理他应该还没有走远,她握着手机一边继续拨号一边往电梯方向走。午休时间病房里十分安静,她隐约听到穆晋北惯用的电话铃声,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

她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果然见他坐在楼梯台阶上,指间夹着烟卷,四周一片烟雾缭绕。

看到她出现,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没有立马走掉,就坐在那里等,似乎就为等她找过来。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相比他的沉默淡定,念眉有点心浮气躁。

“抽支烟。”

“这里是医院。”室内所有区域全面禁烟。

他终于笑了笑,就地把烟捻灭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眼睛里竟漫上一层水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叶朝晖出事,我们踏进医院那一天开始你就变得很奇怪你知道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穆少爷不满意,你不妨直接一点对我说,不用给我脸色看,更不要让我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朝晖以前对她也是若即若离,前一天见面还热络地到后台陪她吃一顿宵夜,第二天就一声不吭离开苏城,连手机上的道别都没有一句。她总觉得看不透他,他也就是要她去猜,她实在是怕了。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涩意,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眼睛甚至没有看她。

这算是变相地发好人卡吧?你没错,我也没有对你不满,只是我们不再适合在一起。

很多感情,都是这般无疾而终,甚至还没有开始就莫名走向结局。

念眉心灰意冷,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跟他有所往来,他是叶朝晖那个世界里的人,生来就有几分倨傲,不需要向人解释,也不屑于解释。

她心里嘲笑自己,点了点头,“我懂了。明天叶朝晖就出院,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跟你也不会经常见面了,希望你信守曾经的承诺善待南苑昆剧团。再见。”

今日笑语晏晏,明日后会无期。

她转身的刹那,胳膊就被穆晋北拉住,“你要去哪儿?”

“话已经说清楚了,我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在这里跟你和你的朋友纠缠不清。”

穆晋北手上用力,音调也不由拔高了,“什么叫话说清楚了?我根本还什么都没说!你刚才说你懂了,你到底懂什么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看着你……看着你在这医院里进进出出,心里有多别扭?偏偏我还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我特么自个儿都瞧不起我自个儿!”

念眉愣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提议让我跟你一起来的,也是你说他需要人照顾我才送汤送饭过来……”

“对,没错,是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自作自受,我根本就不该认识你,不该管你和他之间的这档子闲事儿,结果把自己也给陷进去!你知道么,沈念眉,我从小到大从没嫉妒过什么人,可这次我却发现我竟然嫉妒大晖——我嫉妒我最要好的兄弟……就因为我爱你!”

念眉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语气中有一种奋力挣扎后不得不认命的哀凉,“没错儿了沈念眉……你没听错,我爱你。”

比他意识到的要早,比他曾许诺的还要深。

枫塘剧院的最后一场演出,如期拉开帷幕。

念眉在后台扮装,穆津京在门口探头探脑,“念眉姐,我哥呢?他今天到底来不来?”

她早已跟剧团打成一片,轻松混进后台也没人说她。也许因为是最后的告别,连平时一向不给她好脸色看的夏安都破例没有撵她出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如穆晋北所说的,她其实是个不相干的人,今儿比演员班子到的还早,可他这个正主儿却到快要开场了都还没有露脸。

念眉看着镜子一边细细描着眉峰,一边回答:“他有公事要处理,大概会晚点到。”

津京撇嘴,“他这个富贵闲人这几天怎么变这么忙了?”

“叶律师出事受伤,需要调养,公司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去协调。”

刑侦支队那边通知说抓到了行凶的疑犯,似乎不关被拆迁方的事,而是来自于竞争对手的下作手段。叶朝晖已经去认过人,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穆晋北出面一定要对方给个说法,并且付出相应的代价。

生意上的事她不懂,只听刑侦那边的人说惹上叶、穆他们是那些人倒霉,看来是要有一番惊天动地的。

津京听完,拉长了音调说:“噢~原来是这样,我说呢,都夜不归宿了,原来是公事。”

念眉描眉的手一顿,庆幸脸上已经上了厚妆,看不出她原本的脸色被红霞染透。

“津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穆津京故意逗她,见四周的人都紧锣密鼓忙于准备演出,没人留意这边,凑过去暧昧兮兮地说:“哎,其实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偶尔一起过夜是很正常的嘛!不过我二哥那个人呢,睡觉认床,最近又闹失眠什么的,换个环境也不知能不能睡踏实。他要不能阖眼肯定就可劲儿地折腾你……哎呀,罪过罪过,其实我真该去住酒店的,不该赖在他的房子里。”

她说得一气呵成,自言自语都不打一个咯噔。念眉哭笑不得,人嘛都只相信自己愿意去相信的事实,何况……穆晋北还的确是在她那里过的夜。

他比上回更不讲究,就合衣往她客厅的沙发上睡,长手长脚恨不能塞满沙发每一个空隙。那睡姿看着就别扭,可他却能睡着。

也许最近是真的累了,也许他的失眠病症也不是每天发作,总之他没让她唱曲,只是拉着她非让亲他一下才肯罢休,还振振有词道:“你看我都表白了,好多女人梦寐以求地那三个字都跟你说了,肉麻得我自己都掉了一层皮,可你连主动亲我一下都不肯,哪儿有这样的?我知道你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惊喜,但现在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就亲我一下呗,一下就好。”

她没好气地甩了一下手,“什么惊喜,谁知道你对多少人说过了?”

他露出要吃人的表情,“喂,怎么说话呢?我这儿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到你这儿就打了折扣了!我的话就这么不值钱?那你以前怎么信我了?甭信啊,甭信,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忽悠你来着!”

念眉以为他真的生气,试着安抚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累极,想冷个脸继续逗她都绷不住了,几乎立马就笑出来,“对嘛,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亲一下,就一下。”

他躺在那儿拉着她不放,重复地说就一下,就一下啊……见她心软了回头瞧他,还就势拉着她的手臂摇几下,就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小孩子。

最后她实在拗不过他,屏住呼吸,鼓起仅有的全部勇气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触,很快就分开来,他竟然没有趁机加深这个吻,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笑,笑得一双桃花眼的眼尾都漾出一点细细的笑纹。

她涨红了脸,“你……你笑什么?”

他嘴角挑得更高了,长长的手指还留恋般地在唇上轻抚,“本来只想让你亲一下脸颊就算数的,哪知你这么实诚,直接就亲了嘴巴……唔!”

念眉直接把沙发上的熊宝宝靠枕摁在了他的脸上,却还是压不住他一脸的得意满足。

早晨起来他闻见香气晃进厨房,见灶上的锅子里煮着银丝面,念眉正往汤里加蛋加菜,起锅的时候又往旁边另一口锅里舀满满一勺汤汁进去,再撒一把葱花。

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种浓郁的香要在记忆深处留存很久很久。

他很自然地就从身后抱住了念眉的腰,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早。”

她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显然不习惯这屋里突然多出的一个人对她这样亲密。

“早。你起来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瓮瓮的,一听就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整个人也好像有点起床呆,不说话,也不帮手,就只是紧紧抱着她。

她伸手去掰他的胳膊,纹丝不动,她只好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快放开,别闹了,等会儿面条该粘锅了。”

穆晋北好像也感觉到了,坏心地又往前压了压,故意岔开话题问:“……这锅里煮的是什么,好香啊!”

“青红萝卜炖龙骨,我加了一点点红枣和党参进去,所以有一点药香。”她觉得就快被腰间那双有力的手臂勒得窒息。

“听起来像是补血补气的汤,你们女孩儿家喝应该不错,男人能喝么?”

她没有多想就直接回答,“这汤对受了外伤的人有好处,叶朝晖这个病号都喝了,男人怎么会不能喝呢?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这样我都没法做事了。”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自己腰间,脸红到要滴血,又不好意思转过头被他瞧见。

而穆晋北周身的热温似乎瞬间就冷却下去,什么都没说就松开了抱住她的手,瞪着面前两碗面问:“哪碗是我的?”

念眉把盛有两个蛋的那碗推给他,他谢谢也不说端了就走,在桌边闷头胡吃海塞。

家世再煊赫、人前再高冷,低头吃面的这一刻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甚至有意呼噜噜发出很大声响,眉头还高高拢起。

念眉走过去,看着他没来得及打理有点乱蓬蓬的头发,这才意识到刚才说的话大概又让他酸溜溜了。

男人有时别扭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她轻轻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在厨房就吃完了自己那碗面条,开始洗洗涮涮收拾锅碗瓢盆。

穆晋北没等到她一句半句的安抚,连同桌共进早餐都泡汤,一个人坐在桌边有点讪讪的。

“我来洗,你去休息。”这房子的厨房才真是小到两个人旋不开身,他走过去利用身量优势一下就把念眉挤到一边儿去,伸手要到水槽里去洗碗。

“不用了,我来就好。这里面热,你出去外面孵空调吧,别把衣服弄脏了。”

她想阻止他,手指在水槽里的一汪温热白腻的泡沫中碰到他的,被他反手扣住,带了一把就拉进怀里重新抱紧。

“对不起。”他在她肩头闷闷地说着道歉的话。

两人手上都沾满不甚洁净的泡沫,都怕弄脏对方的衣裳,拥抱的同时前臂都朝前长长地伸着,姿势有些滑稽。

念眉轻轻说,“不是说了吗,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我爱你。”他听说女生大多如此,三字真言,不爱听这一句,总有另一句击中她心房。

他以前也觉得肉麻,简直像在演电影电视剧,爷们儿哪有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上的?但开口说过一次,之后似乎就变成十分简单自然的事,难怪他在国外驻足期间总听到西人说“Iloveyou”说成习惯。

爱本就是种习惯。

念眉嗅到他身上温热阳刚的味道,乍然再听到他说这句话,感受却已于上次不太一样,酸涩中有一丝一缕的甜蜜,只是她仍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听他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其实我也不是气你为大晖煮了汤。我就是不想看你避开我,我就这么不待人亲么?让你总是为了其他的人和事要避开……”

她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我不是刻意要避开你,只是刚才那样……我不好做事。”

“那现在我来帮你做,你给我补偿一会儿。”

讨价还价她根本不是对手,轻叹道:“是不是我上台演出的时候你也这样粘着呢?”

“甭想蒙我,你今天哪有演出?”

“不是今天,是后天。枫塘剧院最后一场演出……你会来么?”

他沉吟半晌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来。”

临要开场的时候,穆津京朝台下望了一眼,兴冲冲道:“念眉姐,我哥来了,在台下坐着呢!”

念眉笑了笑,他说了要来就绝不会食言,她倒一点也不担心。

但她还是忍不住透过层层帷幔往前看。穆晋北果然已经坐在台下,穿一件白色的马球衫,手里握有印刷精美的小册子,今日上演的折子戏戏文全都如数印在里边,封页上是她饰演的崔莺莺形象,靓妆丽服。他不知是看到了哪一段,唇角微勾,极其认真专注。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朝她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有多紧张,所以干脆不到后台来,就坐在她为他预留的位置,远远看着她。

台下已是高朋满座,陆续有人绕到前排来与他握手寒暄,他都起身一一应对,无一不妥。

城中的名流富商,近日都收到邀请函至苏城历史最悠久的剧院之一观赏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并深以收到此邀请函为荣。苏城一条主干道的广告位全数投放的都是枫塘剧院的西厢记演出海报,民间的戏迷、耄耋以及文化圈人士这才惊觉又有一个古老可怀旧的去处要湮没在时代洪流之中,纷纷求票入场。

在念眉的印象中,枫塘剧院的上座率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次这样爆满,一位难求。

她知道除了剧团自身的努力和穆晋北在背后给予的大力支持,还有许多人付诸热忱。

比如津京亲自设计了演出的印册和海报,而以往的演出为节省成本,从没有这样精细地准备过任何印册,只在台前有一块窄而长的电子显示屏,戏文就像原声电影里的字幕缓缓滚动,更别提大规模投放广告。

而在大学任职的舒乐组织了苏城三所高校的百余位学生,包括各校的昆曲社团一起到现场。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恰是昆曲复兴的最大希望。

念眉眼眶微微发热,清了清嗓子。如果一个依托舞台生存的表演者真有所谓的最佳状态,那么她相信眼下的她就是最佳状态。

程晓音走过来,低唤了她一声,“师姐。”

念眉回头,“嗯,都准备好了吗?”

她点头道:“好了。”

“那就准备上场了,什么都不要多想,用心唱就好。”

这也将是程晓音在南苑昆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了。之前念眉亲自找上门去,把叶朝晖先前给她的那张三十万支票转交给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剧团也尽了力,大环境不好,让你年纪轻轻就困在这里的确是委屈你。这笔钱你拿着,不是一直想给你妈妈买套好一点的房子吗?这些应该够付首款了,以后怎么样就要看你自身的努力。作模特、礼仪或者继续再唱昆曲,怎么都好,最重要是保护好自己,别再让关心你的人担忧。”

程晓音一下就哭了,拉住她道:“师姐……你们还有最后一场,演西厢记是不是?我想演……我想跟你们再一起登一次台。”

出了那样的事,她也知道今后不可能再待在南苑昆剧团了,这算是她最后一个请求。

念眉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还是让她唱红娘。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去处,不是谁都能陪你一路走下去,强求不来。

场内的灯光逐次暗下去,舞台又慢慢亮起来。《西厢记》这一场唱三折戏——《游殿》、《听琴》和《长亭》。

穆晋北坐在台下前排最中间的位置,穆津京紧挨着他坐,另一边是陈秘书长,陈枫夫妇……还有许多人,有面熟的也有全然陌生的,念眉都无法细看,她在台上一颦一笑都是另外一位多情女子。

悠扬的笛声婉转,她的水磨腔婉转地唱:“他那里思不穷,俺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那里曲未终。俺这里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满怀心腹事,尽在那不言中……”

穆晋北的眼眸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间,一刻不曾离开她在台前的身影。尽管还是听不太懂那些古老的唱词,但个中真意他已能体会。

他相信她也一定懂,因为满怀心腹事,已尽在不言中。

最后一折长亭,唱完“执手未登程先问归期”已有观众悄然拭泪。演出成功,掌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台下的人都纷纷站起来。王海放下竹笛,率领沈念眉、夏安和程晓音他们走出来谢幕,一次又一次地鞠躬,唤起一波又一波的掌声,让他们根本无法回到后台去。

有年轻学子哽着声音大声叫好,念眉眼眶酸热,又朝那方向深深俯首,只觉得不管之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为今天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抬眼的瞬间,她还看到了斜倚在门口的叶朝晖。他站在暗处,离得又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那样放松淡漠的姿态难得的没有仇恨和倨傲,而更像是来见证一场终结。

叶炳也来了,被安排到前排就座,只是舞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曾令他神魂颠倒的人。

她也朝他们鞠躬。无论如何,要有爱我们的人,也要有恨我们的人,最终才算得上是斑斓人生。

她最后才看向穆晋北,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长身玉立,一派潇洒镇定,倒像是比她更享受这一刻的掌声和赞誉。

多么难得,他今天居然没有睡着,撑着看完整场,还神采飞扬。

他到后台来找她,等她卸完妆,等她跟那些热情爽朗却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大学生们做完交流和告别,等她又从舞台的这头走到那头,收回所有的道具……等她关上剧场里最后一盏灯。

他看她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我的肩膀还可以借你擦眼泪。”

谁好意思用他的拉夫劳伦擦眼泪?念眉笑了笑,“我没打算哭。”

“是么?我看津京刚才哭成那样,还以为你肯定也掉了不少金豆子。”

念眉摇摇头,津京还年轻,感情丰沛,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和真正的离别,一点点伤感情绪就足以撼动她。她以为这场演出就是结束,可对南苑昆剧团来说,其实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她能凡事往乐观了想,穆晋北当然是高兴的。他的手在她肩上揽了一把,“时间还早,不如陪我出去转转?今天是七夕,好歹也是咱们中国人自个儿的情人节,我来捧你的场,总不能让我回去就独守空房吧?”

他不提,她都忘了,本来选在今天做最后一场告别演出,也是藉着七夕这个名头,可到头来却忽略了这是个有情人的节日。

难怪夏安刚才还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眉头耸得老高,想来是津京摸进后台的时候放在他那里的。

她想了想,“那我们去河边走走,今天夜市应该很热闹。”

一场演出下来,她其实很累,但今天却有种很放松的感觉,脚步都轻盈起来。穆晋北兴致也很高,他大概不怎么到这种小街夜市来,看什么都新鲜,两个人并肩走着,途径小摊小贩兜售的小玩意儿和吆喝声,他常会停下来去看。

有中年大妈卖十字绣的物件儿,他很认真地挑挑拣拣,人家以为他是买来送给女朋友,热情地招呼:“先生想要买个什么样的东西?这里有卡套、钱包和手机挂坠,你看看喜欢哪个?”看了旁边的念眉一眼,又招手道:“来来来,不如小姑娘自己来选,看看喜欢啥?”

念眉拿起一个卡套看了看,实在不是什么很精细的玩意。前几年她跟乔叶有一段儿自己也动手绣过,这些东西她家里都有,于是说:“不用花钱买了,这些我都有呢!”

穆晋北头也不抬,“谁说是给你买了,我是在挑我自个儿的礼物。你带钱了没有,没带可得赊账了。”

大妈一听要赊账顿时有点囧,念眉也愣了,“你是要让我送你?”

“是啊,不行么?我瞅着这钱包的质量还行,说不定还比那皮制的耐摔打,要被人划一刀也不至于立马变成开口笑。”

原来是惦记着她曾经给叶朝晖送钱夹的事儿……男人真是小气!

念眉有些哭笑不得,“就算要礼物,也不是非得钱夹卡套不可吧?你再挑点儿别的不行吗?”

他一个大男人冷不丁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十字绣钱包像什么样呢?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却没有一点要挪步的意思。

大妈再度囧了一下,但上门的生意没道理放过,于是摆出原本放在下层的一个托盘,“没关系,再看看这个,都是景泰蓝工艺的钥匙扣和挂在车上的小装饰,挂在男朋友随时随地都能看得见的地方,让他看见就想起你,多好!”

穆晋北瞥了一眼那堆五花八门的东西,还真的眼前一亮,“这个不错!”

念眉凑过去看,他拿在手里的是一个小小的钥匙扣。所谓景泰蓝的掐丝法郎工艺在如今这时代已没什么稀奇,特别是特别在这钥匙扣被做成了戏曲娃娃的造型。而躺在他手心的这一个旦角娃娃,恰好酷似她刚刚饰演的崔莺莺。

她也觉得可爱,乐道:“还有这种钥匙扣,真好看!”

大妈见两人都喜欢,趁热打铁,“当然好看了!我看你们还年轻大概不知道,我们苏城的一大特色就是昆曲,很多人到我们这儿来旅游都会去看看昆曲表演的。哎,也别指望他们能看懂什么,当年很多唱得好的大师也都退休了不唱了,甚至连剧院都要保不住了。喏,你们沿着桥头这儿往前走两百米,那边有灯的地方就是个老牌剧院,听说今天最后演一场也要关张。以后要看戏就更难得看到了,倒不如买些这种小东西回去留个纪念。”

穆晋北看到念眉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可她还是笑了笑,“我就在枫塘桥这儿长大的,您说的枫塘剧院我也知道。”

大妈眼睛放光,“对喽,里面还有个昆剧团,我年轻的时候还想考进去呢,包吃住啊!而且那剧院经理年轻时候可帅了,现在……哎!”

她竟然说的是王海!念眉想到海叔的地中海和一步三摇的胖胖身躯,不由笑起来。

“咦,小姑娘你别笑呀,我们年轻时候都挺爱看戏的!”大妈误解了她的意思,还怕她不信,清了清嗓子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念眉和穆晋北都惊讶了一下,尤其是念眉,瞠大了美目,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貌不惊人在夜市摆摊的大妈竟然张口就是游园惊梦。

“好听吧?”大妈得意地晃了晃肩膀,“穿上行头唱就像这钥匙扣一样了,多好看啊,买几个吧?”

穆晋北弯唇,捧着那个旦角娃娃,“我看行,挺好的。还有没有,我全要了。”

念眉傻眼,“买这么多干什么?”

他一挑眉,“怎么,舍不得?”

“不是,可这也太多了……”这一兜少说也百八十个,哪有那么多地方挂?

“其他的我不要啊,我只要这一款。”他一边低头挑挑拣拣,一边说,“唇红齿白的,得人意儿的小模样,多像你。”

他语气中有一丝骄傲和宠溺,卖东西的大妈没有察觉,念眉却红了脸,“说什么呢?”

她帮着他一块儿挑,自己也觉得好看,心里泛着甜。大妈见他们真的只挑那一款,热心建议道:“你们两个人应该挑两款嘛,小伙子你平时就带着这个女娃的,小姑娘你就带着这款小生的,每天看见了就想起对方,多好哇!”

穆晋北蹙了蹙眉头,把小生那款又给扔回去,“不要这个。这钥匙扣我带就行了,她用不着。”

念眉好奇:“为什么?”要真是情侣用的东西,当然成双成对最好,她觉得小生的这款也做得惟妙惟肖呢!

穆晋北哼了一声,“我觉得小生这个一点儿也不像我,看着倒像那个夏安,他在台上就跟这一模一样。”

别说,还真有点像。念眉失笑,“他又怎么招惹你了?”

“他没招惹我,不过对你没安好心,现在又勾搭了我妹妹。”他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忽然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刹那的晃神。

念眉没在意,只觉得男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也真是不可小视的,礼物这么个小事儿都能让他吃两回醋。

穆晋北硬把人家摊头上所有的旦角娃娃都挑光了,装在一个袋子里拎在手里,别提多神气,大手一挥说:“咱们紧着你这一款挑,都挑光了怕你待会儿不好卖成双的。这么的,你就算双份的价钱,五块一个你算十块好了。这儿有多少个,你就算算一共多少钱。”

念眉瞪他,向来买东西只有杀价的,哪有自个儿往上加价的?这位款爷以前到底怎么做的生意?还能撑到现在,做得风生水起的真不容易。

大妈自然是高兴得喜笑颜开,算好了价儿说:“我看你们感情挺好,小姑娘又是我们枫塘桥边上长大的,我也给你们优惠点儿。一共就给一百五十块钱吧,整数也好听。”

穆晋北点头,看着念眉道:“还等什么,付钱啊!”

他的礼物,自个儿挑的,终于到手了。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付钱,一百多块钱就买几个钥匙扣,真是想想就肉痛。

不过送礼物嘛,只要他本人喜欢,已经比什么都值得。

夜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稍不留神仍有可能被挤散。穆晋北这回连试探都省了,大方干脆地拉起念眉的手,“跟紧点儿,别丢了。”

这地方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走回去,怎么会丢?可是两人十指紧扣在一起的感觉还是让她心如鼓擂,几乎迈不了步子。

穆晋北闻到食物的香味,循着味道走过去,“那边好像有个卖小吃的生意不错,味道一准儿不会差,咱们去瞧瞧。”

周遭人太多,念眉跟着他走到跟前儿才发现是刘叔的馄饨摊子,今天夜市太挤他临时挪了位置。

想到曾经跟叶朝晖的种种,她拉住穆晋北道:“这里人太多了,不如去别家吧?”

“别啊,我闻着挺香的嘿!还有你爱吃的酒酿丸子,咱们找个地儿坐,吃完了等人也少一点了再走吧!”

他居然连她爱吃什么都摸得门清。念眉拗不过他,被他拉着挤进人潮围成的那个圈里。

有的人和事真是提都不能提,哪怕你没有说出来——她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叶朝晖,正坐在桌边吃一碗馄饨。

她愣了一下,穆晋北显然也看到了,倒不像她那样局促,反而走过去跟叶朝晖说话:“大晖,你一个人?伯父呢?”

“他要早睡,我安排司机先送他回去了。”叶朝晖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们,表情没有什么波澜,像是早已预料会有这样的碰面,“你们出来逛街?”

“嗯,时间还早就出来逛逛放松一下,我还没逛过苏城的夜市。看着倒是跟北京和海城的有些不一样。”

那张桌刚好有人吃完离开,穆晋北已经自动自发地在他旁边坐下占住位置,拉了念眉一把,“哎,发什么愣呢,来这儿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估计还得排一会儿。”

他怎会没发现,两人原本紧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分开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念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去买吧!”

“哪有让女人去排队的道理?你过来坐着吧,我让老板给我加速。”他拉她坐下,朝她挤了挤眼睛,她就知道他又要额外给人家加价了。

她扭头看他潇洒的背影,叶朝晖沉声问了一句,“就这么不想面对我吗?”

连偶然遇见,跟他同桌吃饭都显得为难。

她深深吸气,“没有,只是我没想到你今天会到这里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要说你,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他那么恨,恨乔凤颜,恨她拥有的剧团,恨与她相关的一切……用尽手段要摧毁,可到了最后却还来参与缅怀。

念眉沉默片刻才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的位置,她不说还好,说起来他又觉得隐隐作痛。

“没事了,过两天就可以拆线。”

念眉点了点头,“我听医生说你这回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但失血不少,还是要好好休养的。饮食也要清淡些,像这馄饨里有虾肉的,最好不要吃,河鲜海鲜是发物,会影响伤口的。”

他露出一点笑容,“这么古老的说法你都从哪里学来的?”

见她敛眸不说话了,大概也意识到什么,又接了一句,“好,听你的。”

两人竟然也就相对无语。念眉抿紧了唇,觉得时间像被拉长了好多倍,坐在他面前的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你跟二北真的在一起了?”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那碗馄饨,却食不知味。

他没有看到他们牵手,但亲昵的姿态和神情是一种化学反应,他能感觉得出来。

念眉不置可否,“我跟谁在一起,很重要吗?”

叶朝晖看着她,“二北的妈妈到了上海,这两天就会到苏城来。”

念眉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所以呢?”

“他妈妈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没有必要的话不要跟她碰。”他有几分严肃,掏出一张名片来给她,“我知道你大概已经删掉了我的联系方式,这张名片你暂时收着,万一有事可以打给我。苏城我也刚设立了新的办公室,电话在这上面都有,就算我不在,也有人可以帮忙处理。”

他瞥见她的抗拒,笑得有点落寞,“念眉,我不后悔我过去做的事,但将来……我不想让你再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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