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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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乾德九年沈无尘以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之身加领中书令一衔以来,徐亭乃是大平朝中第二个能得皇上封赠此等尊衔的人。侍中、中书令、尚书令三衔品阶虽高,可却只为寄禄而非职事,纵是位在使相,却也不常参豫朝政。因而朝中文臣虽是渴望临老致仕前能得加此封衔、一生功过荣辱全赖寄禄之品得以证明,然而却又没人愿意在自己仕途正盛时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如今徐亭虽与沈无尘当年一样被封赠荣衔,可这二者所受加封之缘由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当年沈无尘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右相,却在三十七岁那年拜表辞官,退隐旧都。乾德八年,也就是今上八岁那年,上皇招觅天下德才之人为太子太傅,满朝才士皆入不了今上慧眼,唯独受诏赴京的沈无尘颇得今上青睐,遂被拜为太子太傅。沈无尘虽为太傅,却一心想在今上始豫政事军务后拜辞离朝,上皇欲留其在朝、以咨政事,百般计议下最终除旨加封其中书令一衔,凡遇大朝会则列班于宰相之上。此等天恩殊荣,朝中罕见无双,纵是沈无尘十余年来甚少问政,朝中文武诸臣们也都对他尊崇有加、不敢小视。

可徐亭此次被封赠侍中一衔,却是在孟廷辉弹劾其私信诽上之后!这其中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

徐亭被一举罢相,从此无权过问中书政事,朝中之前由御史台的谏官们所掀起的沸沸扬扬的弹劾之潮也该消停下来了。眼见当朝右相、西党耆老就要这么垮台了,可皇上却又偏偏除授徐亭天睿殿大学士、加拜侍中,这分明是不叫具章弹劾其罪的孟廷辉太过张狂。徐亭虽无问政实权,可列班之位却在宰相之上,朝中哪个文臣武官敢趁此机会再对他落井下石?便是先前人人惶然自危、乱成一团的西党臣工们,在知道这旨意之后也会稳落下来,不至于穴崩蚁窜、转头去投靠孟廷辉一派。但话虽如此,皇上却又不像是要彻底保全徐亭,否则断不会只除他天睿殿大学士而不授他任何职事,只叫他空领侍中一衔。

曹京脑中片刻间便已成一团乱麻,种种思量滚过脑际,却还是拿不准皇上的真正心意。

从来都知圣心难测,纵是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的内诏,也让他不敢妄自预断将来的事情。

但朝中众人,谁能说皇上这道旨意是非圣明?

你能说皇上罔顾朝中台谏之言、置众人弹章于不顾?你能说皇上刚愎自用、因老臣私信议上便大加其罪?你能说皇上不念上皇君臣相得之情、自登基后就一昧排贬老臣?

笑话!

皇上这道旨意,可谓再圣明不过。

曹京深吸一口气,转头又问人道:“内廷可有传旨论及孟大人的?”徐亭之事虽已落定,却不知皇上是否会对孟廷辉有所擢贬。

众人纷纷摇头,以示不知。

曹京皱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可知此事?她人眼下正在何处?”

身旁一人道:“今日圣意一下,便已风传整个皇城内外,孟大人定已知晓。只是孟大人自早朝下后便不见人影,下官打听了一圈,说是孟大人与人约了去城东的万亭楼订阁子去了。”那人眼见曹京一脸茫然不解,便小笑了下,解释道:“曹大人忙得忘了,今日正是七月初七!”

曹京这才恍然大悟。

京中七夕之夜向来热闹,晚间花灯盈市、彩绸结楼,各式杂耍玩物列之不尽,要想在游人如梭的城东一带据个好位子,倒也该早早去万亭楼订个二层临街的阁子。与寻常百姓家的女郎不同,朝中女官们在七夕之夜不爱在家中焚香列拜以乞巧,倒爱三五成群地约了出街来逛,七夕之夜算得上是她们彼此间交游亲近的好契机。

孟廷辉前两年在朝中颇受女官们的冷遇,这情况直到她年初被除权知制诰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也难怪在朝为官之人多有势利之心,风气使然耳。今次孟廷辉被人约了去订阁子赏灯,她眼下人不在禁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曹京一面想着,一面觉得胸口那股子闷气愈发让人憋屈。

他一向自诩为孟廷辉亲腹之人,可孟廷辉之前具章弹劾徐亭之事却没同他商量过,俨然是一副不想牵扯旁人的态度。现如今徐亭被罢相位,照理应当是孟廷辉“趁胜追击”的好时刻,最好能从皇上那儿为自己一派讨些什么好处,可她却全然不管,仍有心思和人去订什么阁子!

倒显得一门心思在这里左思右想的他像个傻子似的……曹京越想越闷,索性一把扔了手中碎纸,负手走出门去。

她自己既然不顾将来之势,他便也不替她罔操这份闲心!

·

孟廷辉是被沈知礼拉去与一众女官们共度七夕之夜的。

那一晚她当街对沈知礼撒谎,第二日便当廷具章弹劾徐亭,本以为沈知礼心中定会对她有所非议,对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亲近。谁想没过数日,沈知礼竟真按她上回所说的那样,遇到好顽的事儿便来叫她一道去了。

她深知沈知礼是正直且坦荡的,但凡认定的人和事便不会受旁人所影响,相形之下她更觉得有些不安和惭愧,今见沈知礼来叫她与众人一道去赏灯游街,当下想也没想就连忙同意了。

七夕之夜,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楼上雕木彩装栏座,街下红纱碧笼堆灯,一派嚣然。

在万亭楼的临街阁子里喝过酒吃过饭,观着灯笑闹了一场后,一群人又兴冲冲地跑去马行街那头看京中最有名的乔影戏,随后还不尽兴,在沈知礼的提议下,又去了近街之处看武戏班子表演角座之技,任闹哄哄的人群在身周挤来挤去,任腹中热酒暖尽浑身血液,出手赏钱之时一个赛一个的大方,转头便互相看着、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到底是年轻女子们。

纵是在朝为官、平日里端肃有加,遇着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闹景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等都顽闹够了,一群人才惜惜不舍地散了去,各回各府。

孟廷辉酒兴冲头,一张脸红扑扑的,不顾孟府小厮驾车来请,只觉这等良夜不该浪费,竟又自个儿跑回先前赏灯之处,站在万亭楼下的街角里,一个人定定地望着远处皇城宣德楼前被百姓们堆出的那个巨大的鳌灯。

金银翠珠做成的穗子在檐下左右轻晃,发出好听的叮咚声,窜在街上人群笑闹声中,更令她耳边模糊了去。

那个鳌灯是那么大又是那么亮,那么好看又那么耀眼,就像皇城中的那一人,只消见了就放不开眼。

她任性地让小厮去街上再给她买两盅糯酒来,然后半倚着结彩矮栏,一边望着街上熙攘人群,一边咧着嘴将酒都喝光了。

入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放松过,不由自主地就想做些逾矩的、无礼的、任性的事儿——反正这街上是没人认得出来她的。

她喝够了糯酒,转头就叫小厮陪她去买彩画儿,心心念念地要逛一圈这街上的新铺子,回府将空荡荡的屋子好生装饰一番。

身上躁热,步子踉跄,没走几步她就忍不住抬手扯开衣领,层层叠叠的阔摆长裙虽是好看,却在此刻成了她前行的累赘,令她烦不胜烦。

正在她纠结于身上衣裙的时候,却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人。

她被撞得头晕眼花,张口想要发难,可抬眼却看见这人——这人——这人长得好像皇上!

灯火阑珊,风过眼睫,吹起一片娉娉婷婷的醉光。

她张口却结舌,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人。

“孟廷辉。”那人道。

啊——连声音都这么像,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孟廷辉?”他的身子微倾,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一双眼眸的颜色。

她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右手攥在胸口处,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满街都是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充盈双耳,嗡嗡嗡地让她发晕。

他却只是低眼看着她。连敬谓都忘了用,她是真的醉了。

她定定地回盯着他看,突然扑过去将脸埋进他怀里,借着酒劲口齿不清地道:“我……我昨日不是借故不去睿思殿觐见的……”

孟府的小厮在后面已然看得吓傻了。当街人潮汹涌,闹腾腾地将这二人甩在一隅。

逆着人群吵闹之声,他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腰。

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缠上了他,继续口齿不清道:“你……你之前迟迟……迟迟不下旨意……我怎……我怎能私下入觐……”

他欲将她带往前行,可却无论如何都拉她不动,不由再度低眼,皱眉低声道:“没人要责怪你,不必多言。”

她蓦地抬头,静静地瞅着他的脸,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然后喃喃道:“你真是明主。”她被酒意熏红的嘴唇轻轻扬了下,像孩子一样地冲他笑,又道:“是我的明主。”然后她又埋下头,贴着他的胸口,加重语气道:“是我的。”

他是她的。

好像这样开口一说,她就可以真的将他独占,不去管这天下万万人,俯仰进退呼吸相闻,他也只是她一个人的。

周围在一瞬间静谧无声。

他神色略动,一手捧住她的后脑,让她将脸抬起来,另一只手探下去握住她的手,转身带她往街下行去,薄唇轻开,道:“是你的。”

她却扭动挣扎起来,缠住他,眯着眼腆着脸嚷嚷道:“我……我还要……”才开口,那一对黑晶晶的眼仁儿就茫然起来,想了半天才又想起来,继续嚷嚷:“要……要买彩画儿回去呢!”

他站定,转身望入人潮汹涌的阔街上,目光在两列栉比鳞次的商铺中打探了一圈,然后牵着她返身向回走去,道:“好,给你买彩画儿去。”

她嘿嘿笑起来,立马勾着他的大掌往前走去,连孟府的小厮还在后面等她都已忘了。

那小厮又惊又惧,眼见那锦袍玉扣一身贵气的男子分明就是那一夜曾在孟府外见过的当今圣上,可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家大人敢在大街上对皇上做出这等大逆之举来。……而皇上居然也就任他家大人这样没规没矩的,连一个重字都没责骂他家大人!

还……还要陪他家大人去买彩画儿!

小厮拾袖擦脑门上的冷汗,再一抬头,就看见皇上近侍黄波正站在不远处的檐下,在冲他招手。

他忙快走几步过去,结巴道:“黄……黄侍卫,方才那个……”他们这几个孟府上最早的下人都是黄波当初亲手安排的,因是看见黄波在此反倒觉得心安起来。

黄波一挑眉,“没见远街上站了好几个大内出来的?还不明白?”见小厮犹然无措,他便又道:“傻站着等赏啊?还不赶紧把车驾到街尾候着皇上和你家大人!”

小厮忙不迭地转身跑回街头。

黄波转头看向人群中,见那一抹绛色忽飘忽飘地已出十步之外,这才低低一叹,赶紧跟了上去。

远处皇城宣德楼前响起撞钟之声,苍然有力,震得这漫天人声都小了去。

迎面有一对少男少女并肩走来,脸上神色皆是羞中带窘,袖下两只手似牵非牵,一遇着旁人询探的目光,便立马侧过身子分开来。

她倒是不顾礼数,眼不眨地盯着人家瞧,良久才笑嘻嘻地收回目光,反而将他的手在他的锦袍阔袖下勾得更紧了。

这良夜,美景,多么好!

身边这人,多么好!

满大街没人知道她是孟廷辉,也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圣上,多么好!

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一直这样赖在他身边也不怕别人看别人说,反正他说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人流熙攘,彩灯萃灿,她浑身酒意似也旖旎多情。

他对她真是好,一路带着她去买了彩画儿,然后又领她连着逛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不光给她买东西,还从头到尾都牵着她的手。

出了铺子,她瘪着嘴说还想喝甜酒,他就又带着她去买了甜酒,倚在街栏前一点点喂给她喝,惹得周遭过路人都纷纷好奇地盯着她瞧。

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在嫉妒她,他是这么英俊这么挺拔,这么温柔这么纵容,谁看了不眼馋?可他只是她的,她谁也不让!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个男人,纵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肯拱手让人。

夜越深越静越凉,风起撩裙,吹得她心上火光熊熊而燃。

她胡言乱语间要的东西太多,多得出了铺子她双手都拿不住,只得解下臂纱,一股脑全兜进去,然后捧在怀里,乐呵呵地瞅着他。

一对小玉兔,晶莹透亮的,煞是好看;两朵玉芍药,还没付钱就被她按在了耳垂上;三块香帕子,她好心地往他怀里也塞了一块深紫色的;一排银针,四轴彩线,五根竹条,再加一大叠彩画儿,都像宝贝似的被她箍在怀里。

她瞅他瞅了半天,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一样,吃惊地嚷道:“你……你今晚出宫来,怎么没拿布蒙眼睛?”

坏了坏了,京城乃天子脚下,这城里面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皇上是双眸异色?他方才带着她一路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万一被人发现了,可要如何是好?

她像是做坏事怕人发现似的,缩着脖子瞄了瞄四周,见没人朝他二人看过来,才轻轻一舒气,还好没人瞧出端倪来。

他没答她的话,只是伸手抚平她两鬓乱发,又去摸了摸她耳垂上的翠玉芍药,手背贴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反复摩挲着,低声道:“你这模样真好看,叫我想亲你。”

她笑得眼睛都弯了,他这模样也真好看,叫她也想亲他!

想着,她就往他身上蹭过去,也不知这还在街上,竟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去亲他的嘴唇。

他容她欺上身来,却一把将她扛了起来,听得她一声惊叫,才微微弯唇,道:“跟我回府去,可好?”

她只觉一片天旋地转,怀里的东西都差点被她扔下去,两面盈盈彩灯逆光而下,照亮了她眼下一片石砖,朦朦胧胧地映着他抱起她的身影。

她望天望地,觉得这倒着看的光影竟是别样的好看,两只眼乌溜溜地转,当下也不挣扎,只是乖乖地道:“好。”

他就这样抱着她走去街尾,抱着她上了孟府的车驾,抱着她回了孟府,又一路抱着她进了她的卧房。

休论孟府阖府上下有多惊颤,但说在街上一夜远远护着皇上安危的黄波等人,在看见那一幕时又有谁不是冷汗涔涔。

就连深明君意、忠心不二的黄波也觉得,皇上对孟大人实在是宠得有些过头了。

偏她孟廷辉醉得像什么似的,连一分半毫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一进屋,她就撒手不管那些东西,像小狼似的迅速扑过去,亲他咬他,连让他拿过火折子吹亮灯烛的机会都不给。

他明明可以将她制住不叫她动,可他却任她闹腾,被她横拉硬拽地拖上了床,又看着她晕头晕脑地解自己的衣袍。

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半天无果,这才挫败地捧着脸呜咽一声,趴在他的身上不再动弹,开口命令似的道:“你……你脱了!”

他一只手臂缓缓圈上来,让她枕舒服了,才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好整以暇地为自己宽衣,待到外袍褪去中单大敞,才拉过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赤裸的左胸上,低声道:“可满意了?”

她摸着他结实的胸膛,又不安分起来,在他怀中扭来扭去,口中吱吱唔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发髻被闹得大散开来,连耳垂上新买的玉芍药滚去一边也不顾。

他突然一个翻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低头深深一嗅她颈间酒气,峻眉陡扬,“喝了这么多,我看你明早还怎么上朝。”

她咯咯笑着,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学他说话:“……我……我看你明早还怎么上朝……”

他忍不住微笑,低头在她红嫩嫩带了甜酒香味的唇边啄了一口,“既是这么想我,昨日何故不奉旨入睿思殿觐见?”

又扯回这话来了。

她攒起眉尖,努力地回忆着,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好像连他今夜为什么会出现,都还不知道呢!黑暗中,她费力地去寻他的双眼,待看清了,便嚷嚷:“你……你跑来找我做什么?”

他道:“徐亭之事昨日未定,下旨传你你拒不觐见;今日既已落定,下旨传你却依然找不到你的人。我以为你心里面又在胡思乱想,才‘迂尊降贵’地亲来见你。”

她努力地听他说话,可却满脑浆糊听不明白,只听清什么“徐亭”、什么“胡思乱想”,便瘪瘪嘴角,道:“徐亭这……这事儿……我怎能不……不前思后想……”

是“前思后想”,可不是“胡思乱想”!她没听清他说什么,可却在心里面一昧地纠正他的话,怨他怎么能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默声盯住她。

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在徐亭这事儿上,她聪明得让他都感到惊讶。

她知道倘若他因她一人弹章而罢徐亭相位,定会被安个“偏听”之名,于是她便拉动廖从宽及一干御史台谏官们齐齐拜表弹劾徐亭,将此事闹得举朝沸扬,闹到最后他若是不罢徐亭相位,反倒会被人说成是罔顾台谏之言。

正旨未下,她颇知道要避嫌,生怕她私下入觐会让人觉得他所下旨意会是因她之言而有所偏颇,才会如此小心谨慎、不敢落一丝把柄于外。

他其实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中,可她却在乎他的名声在乎得要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给他铺稳台阶,生怕她的一个疏忽便牵坏了他的圣明之名。

若没她这“前思后想”,只怕他也无法拟得出这道令满朝文武噤声无议的旨意。

但,他宁愿她能像此时喝醉这样无法思考。

喝醉了的她,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单纯,一双眸子黑亮泛光,澄净得如同她的这一颗心。

闹了大半宿,她渐渐地乏了,便缩在他的怀里不再乱动,眼睫静静地垂下来,呼吸也跟着浊重起来。

虽是醉得没边儿,可脑中仅剩的一点儿意识却在喋喋不休地提醒着她,他可是皇上,怎么就能在她府上过夜呢?但他的怀抱是这么舒服,她任性地不想离去,无数个晕圈在脑海中来来去去地盘旋着,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两只手把他抱得更紧了——

横竖骂名她也背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皇上又不是没在她这孟府上过过夜!

她这么一想,更是心安起来,闻着他衣服上的浅浅香气,不过一会儿就要沉沉欲睡。

他却在这时候开了口:“徐亭的那些私信,你是怎么得来的?”

她迷糊之中咕哝了一声,略有不满地皱了皱鼻尖。

他自然不会相信那些坊间流言,她怎么可能会派人去掘郝况的墓室?真是天大的笑话!那些欲趁机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人是一刻也不得闲,连这种话都能编得出口……他用手摸摸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些,低询道:“什么?”

她无意识地拿脸蹭他的手心,好像小猫似的,轻浅甜香的呼吸吹在他的肌肤上,声音细弱蚊吟:“都是……都是尹清给我的。”

尹清?

他捧着她的脸,眉间微陷,“哪个尹清?”

她被人扰眠,颇不舒意,在他怀中翻动了几下,才又道:“进……进士科……”

原本是还犹豫着要不要同他说实话的,却不料酒醉之时心防尽卸,一点儿都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一不留神就全“招”了。

他的手掌有些僵硬,又问:“尹清怎会有徐亭的私信?”

她胡乱摇头,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再也不动。

今夜出宫,他虽是轻车简丛,却也颇是难为了黄波等人,为了顾他声名而在内廷布了好些幌子,才一路随他出来,此刻怕也是在孟府内外候着等他,端惧他会误了明晨早朝。

他将她抱得紧了些,侧头亲了亲她,眉间陷得更深。

尹清。

她倒也敢轻信别人,拿了那些信件就张鼓进伐,也不怕会着了别人的道。好在那尹清此次没有要害她的样子,但就冲这点,也让他无法对此人心生好感。

她入朝这几年间所历风云雨雪无数,可哪一事不是他能掌控的?她不论进退俯仰,全仗他一手拨揽,岂容旁人插手涉足?

她的小手犹然搁在他的左胸前,梦中指尖时而微微一搐,像是怕他会走,想要抓住他不叫他动似的。

他忍不住又去亲了亲她。

虽然不舍,可却不得不走。

今夜七夕,他见她能笑得如此开怀,心中亦跟着霁明起来。他深知她自幼孤苦,只怕是二十余年来都不曾像寻常女郎一般在家与母亲姊妹们一道乞巧过;今夜能借着这七夕的日头、与一众女官们一道在城中顽耍,想必她是高兴极了,才会不管不顾地饮下这许多酒,醉得连“官威体面”都不在乎了。

放她起身时,她不安地扭动了几下,却又转头沉睡过去。

他推门走出去,想起她曾对他说过的话,沉黯双眼中更似染了层墨。

倘是将来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可还会如当初所愿一般——陪着他,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鸦色苍夜如盖倾扣,压得他呼吸微沉。远处黄波一声“陛下”恰时传来,这才唤回他的心神。

孟府上下怯不敢言,目光直送他出府,然后才阖门熄灯。

·

第二天,她直睡到临近晌午时分才慢慢转醒。

头疼欲裂,睁眼起身好半天,都想不起夜里发生了什么。待她一撩帐子,看见屋子里面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东西,什么玉兔银针彩线叠画儿,这才如雷轰脑际,霎那间想起来她昨夜里都干了些什么!

当下羞愤欲绝。

她怎能张口要这要那,还当着街头就大胆肆行,回府后又疯了似的将他拽上床上下其手……她脑中一片乱糟糟的,只记得昨夜里他对她是那么的纵容,纵容得简直不像是真的……一时间竟隐约怀疑这是自己做的一场奇梦,他怎会只因怕她胡思乱想就真的出宫来见她?

没过半瞬,她又发现自己竟已是堂而皇之地睡过了早朝时分,当下更是惊惶万分!她知道他向来政私分明,纵是肯略略宠她些许,也绝不可能原谅她因酒误朝之举。

她飞快地穿衣梳洗,又将平日里伺候她起居的婢女叫来斥责了一番,怎能任她睡到这会儿都不叫?

那婢女一脸委屈,说是昨夜里皇上临走前吩咐过了,今晨特允孟大人休朝不觐。

府上小厮也闻声而来,对她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昨夜她在街上的情形,连说皇上是如何如何依她之索,又是如何如何将她抱回府里的……直叫她听得又是羞窘又是怔神,当信却又不敢信。

他的感情向来是沉而内敛的,何故会使得他昨夜张扬若此,竟像是明明白白地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终还是不顾那特旨休朝一说,将自己收拾妥当,嘱咐人备车,出府往入宫去。

·

徐亭被罢相一事虽未令朝中大起震荡,然而人心浮动之向却是不可避免地有了倾斜。内廷传旨虽未对孟廷辉有所擢贬,可皇上特允孟廷辉一日休朝不觐的殊宠却让当廷的所有朝臣们刹然明白过来,今后徐亭是再无起势的可能了,而孟廷辉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愈发令人不可意犯了。

东、西二党老臣间虽然争斗多年,可徐亭一倒,却也令仍在政事堂的几位东党重臣生出些唇亡齿寒的感觉来。也不知是因怕这一番起伏波及到自己,还是因想要同孟廷辉之间暂缓关系,孟廷辉之前被中书连番批驳的那一封欲迁潮安北路安抚使司及转运使司共十三名属吏的札子,今日早朝一过便被数位执政审注具名,发下外廷拟诏了。

而孟廷辉身为权知制诰,方一入宫便接人传禀了此事,微诧之余便亲自着手拟就此诏,心头又略生感慨,想起尹清那日所道之言,竟是当真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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