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凌云上楼时，谢承已端坐在沙发上。

见他过来，面无波澜，神色淡然，指间却夹着一只烟。

隔着一缕灰白色的烟雾，谢承朝谢凌云瞭来一眼。

依旧沉默。

片刻，秘书识相地将一只烟灰缸递来。

谢承掸一下烟灰。

仍是无言。

谢凌云皱眉，挥了下烟息，厌烦的神情：“有话就说，别憋出病来。”

谢承又望了他一眼，捏着烟蒂，掐灭在烟灰缸中。

没什么情绪地说：“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这儿带。”

谢凌云脸色骤冷：“收起你那套，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

谢承肃然道：“你二十了，交女朋友我不会干涉你。但第一，不能乱搞男女关系，第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谢承沉声，命令的一句：“别把什么人都往这儿带。记住没有？”

谢凌云倏地起身：“四十多岁的人，你会不会说话？”

谢承像是已经习惯了他这王八脾气，只淡淡扫过，视线却越过谢凌云，落在他身后。

戚乔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

“小郑，送这姑娘回去。”他侧首吩咐秘书。

谢凌云蓦地转身。

戚乔只匆匆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向谢承微微鞠了个躬算是对长辈行礼，便向那位秘书走去。

经过谢凌云身边，他伸手，拉住了她。

“我送你。”

谢承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视线太具威严，戚乔抿唇，一刻也不想要再待。

“没事，我自己回去。”

她转身，加快步子，离开了这里。

谢凌云追了出去。

谢承开口：“给我回来。”

谢凌云没听，径直追了出去，却依旧错过。

推开大门的一瞬，黑色轿车引擎启动，绝尘而去。

他站着没动，很快掏出手机，编辑道：【对不起。】

戚乔没有回复。

红色的车尾灯消失不见，谢凌云冷着脸，重新踢开房门进去。

却见谢承已脱了西服外套，卷着衬衫衣袖，将餐桌上白色浮雕花瓶中的大飞燕草，换成了两支红色毛莨。

又觉得差点意思，弯腰调整角度和细节。

谢凌云故意弄出动静：“来打一架吧。”

谢承轻笑一声，仍专心插花：“你又打不过我。”

谢凌云音色又冷又沉：“你当人人都是你属下？到哪儿都摆着你那官架子，颐指气使给谁看。”

谢承起身，微挑眉看了他一眼，有些惊奇。

“我说了，只要你别把乱七八糟的人往这儿带。别的地方，你看我管吗。”

谢凌云道：“她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怎么，正经的女朋友？”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谢凌云扯了扯嘴角道。

谢承道：“我认为我并没有在这方面，给你树立什么不正经的榜样。”

谢凌云嗤了一声。

谢承却并未继续深究，看一眼时间，穿好西装，准备离开。

最后强调：“女朋友也不行，这儿别让她们来，除非——”

他从玄关柜上，拿来一只盒子，递给谢凌云，接着才补充上句：“是你确定要结婚的人，。”

谢凌云面无表情：“就你刚才甩的脸，别说结婚对象，女朋友都没影儿了——什么玩意儿？”

谢承赶时间，懒得废话，转身，只留下一句：“自个儿看。”

第二日，谢凌云到导表实践课的教室时，里头已经坐了一半的人。

周而复端了张凳子，坐在讲桌前。

他面前站着一人。

戚乔拿着打印出来的分镜图，正在请老师指教。

谢凌云揉了下后颈，凑过去。

“这里我总觉得很奇怪，人物太多，安排很杂乱，画面拥挤又没有重点……”

周教授听完她说的，将几张分镜剧本一一细致观察，红笔圈出几个地方，指点了几句。

戚乔拿了支笔，一边听，一边在对应的分镜图下，记好老师的建议。

结束后转身要走，差点撞上人，这才发现站在她侧后方的谢凌云。

戚乔顿了顿。

铃声响。

戚乔嘴巴张了张，又闭上，绕开他回座。

“你什么事？”周教授出声。

谢凌云轻叹一声，说了句“没事儿”，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老师已经开始讲授今日的内容，谢凌云望了眼前排的人，从兜里掏出手机。

敲开戚乔的头像，发送：【还生气？】

过了会儿，又加一句：【我说我爸有病，你信吗。】

紧接着又道：【对不起，你别在意他的话。】

直到四十五分钟后的课间，谢凌云才等来戚乔的回复。

她说：【嗯，没关系。】

谢凌云将手机倒扣在桌面，往后，靠在椅子上。

张逸递来一页剧本：“帮我看看这一段……”

谢凌云：“不会。”

张逸：“……？”

“不是，谁又他妈惹你了大少爷。”

谢凌云仰着脖颈，摊开本书盖在脸上，一副要与世隔绝的姿态。

张逸还有话想问，压着声道：“昨晚你把戚乔带出去……”

“边儿呆着去。”谢凌云不等他说完，就把人堵了回去，“少烦我。”

下课之前，戚乔将自己改完画好的分镜图又拿给周教授看了一次。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重重舒了口气。

做完这一步，之后的外出拍摄，她心中才有底。

晚上学校放映厅，有一场导演交流报告会，戚乔和于惜乐都准备去看。

见她问完，于惜乐迫不及待将已经替戚乔收拾好的书包递过去。

“快点，晚了就只能站着了。”

戚乔应声，加快脚步跟上她。

却不想下楼时，遇到了一栋楼内，同时下课的摄影系学生。

宋之衍与几位男生同行，瞧见戚乔时，看了过来。

他主动地打了声招呼，又特意望向戚乔：“下课了吗。”

戚乔只“嗯”了一声，在他还要继续寒暄前，先一步拉着于惜乐快速下楼。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昨晚之后，宋之衍表白戚乔的事情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学校传开来。

就像之前雒清语公开追求谢凌云一样，宋之衍喜欢戚乔，也同样成为了几个学院间公开的秘密。

宋之衍脸上的尴尬只存在了一秒，很快自然地散去。

他抬眼，望向楼梯上方。

“正好碰到了，一起去食堂？”

张逸目睹了刚才的一切，低声对宋之衍道：“怎么戚乔好像有点躲着你呢。”

宋之衍耸肩，并不意外的模样，眼中的失落却不假。

“猜到了。”他无可奈何地一笑，“看来她的确不喜欢我。”

说完，宋之衍抬头望向脚步未动的谢凌云，与平常一样般，道：“还不走么。”

元旦收假，导表实践外出作业拍摄正式开始。

戚乔建了群，拉了小组。

又一一问过每人意见后，分配了各自导戏的场次。

租赁了需要的摄影机和各种灯光、收音设备后，与谢凌云、张逸、还有另外两名同学前往取景地。

为了节省经费，演员基本都是他们自己出任。

第一天的拍摄非常顺利。

戚乔是组长，忙得脚不沾地，与谢凌云的交流，也仅停留在小组合作的需要之上。

她不是忘了那天的事情。

只是恰好撞上了一学期最忙的阶段，连思考闲杂事情的空闲都没有。

她根本没有余力，将精力放在除了拍摄的其他事情之上。

而越是这样，随着一天天的时间推移，那晚听到“乱七八糟的人”时带来的无措与难过，越发被时间冲淡。

“卡。”太阳西斜，戚乔举起扩音器，“过了，今天先到这里，大家辛苦了。”

“耶！”张逸一改颓靡，收工便兴奋，“回去睡觉！”

戚乔伸了个懒腰，抻了下在监视器前坐了一天身体。

弯腰，将最宝贝的摄影机，小心翼翼地收回航空箱内。

扣好锁码，正要提起，有人过来，从她手中拿提走了箱子。

青柠罗勒的气息撞入鼻腔。

戚乔顿了下。

抬眸，轻声说：“谢谢。”

谢凌云望了她一眼，拎着想起往前走，并没有说话。

他开了自己的车。

是那台奔驰大G。

戚乔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最低调的一辆，毕竟她见过的另外两辆，都比这台更吸睛。

前两天，她偷偷上网搜索，才发现，就连这一辆，最低配都需要一百八十万。

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戚乔第一次，正视他们之间的差距。

一组五个人，这台车正好五座。

摄影机不能颠簸，并未放后备箱。

谢凌云将它递给张逸，意思是让他抱着。

张逸发牢骚：“重死我算了。”

他本是故意的一句玩笑。

戚乔却开口：“放旁边座位上吧，我还有事，要去一趟附近，先不和大家一起回学校了。”

她拿好包，道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先行离开。

张逸望着她的背影，挠头：“谢凌云，你有没有觉得，不止老宋，戚乔连咱们宿舍的人，都躲着。”

谢凌云上车，从后视镜中，瞧着那道纤瘦的背影，在胡同口拐弯，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戚乔却是的确有事。

她答应了顾念昱，放寒假回家前，要陪他去玩抓娃娃机。

正好今天小学生们考完试，便约了今天。

结束后已经快要十点，陈辛亲自开车，送她回了学校。

累了整整一天，第二日，闹钟响了两次，戚乔才起床。

吃完早餐，赶到和组员们集合的地点时，仍然是第一个。

她并不着急，只是习惯了早到。

估计那几个男生，都会差不多踩着点，甚至更晚几分钟到达。

戚乔无聊，看了看手机，才发现今天的天气预报有雪。

今年的北京，还没有下过雪。

天空灰蒙蒙一片，没有阳光，一派风雪欲来的前奏。

戚乔却不太希望下起来。

怕影响今天的拍摄。

室外温度已经零下，呼出的气息在冷涩的冬日，变成一团温吞的白汽。

戚乔立在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无聊地踩着几片还没有零落成泥的叶子。

“咔嚓”的轻响，像一曲独属冬日的乐章。

她转向男生宿舍的方向，遥遥等待。

双手掩在嘴巴前，哈了口气，白汽上腾，笼着视野中一人的修长身影。

谢凌云穿了件黑色大衣，BottegaVeneta的经典款，里面搭着浅蓝色衬衫，与一件印花条纹羊毛毛衣，腕表不是一直佩戴的理查德米勒，而是一块百达翡丽经典款月相万年历白金款腕表。

戚乔将下巴缩进围巾，在他走近后，寻常一般问了句：“张逸他们还没有过来吗？”

“马上。”谢凌云说。

戚乔“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谢凌云看过来：“戚乔乔。”

戚乔闻声抬头。

“那晚的事，”他声音很低，“抱歉，我不知道我爸那时候会回去。”

戚乔弯了弯眼睛：“你都说过好几次对不起了。没关系，我没有放在心上。”

谢凌云又看过来。

他蓦地开口：“那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戚乔一顿：“我哪有。”

“你有。”谢凌云纠正她的答案。

戚乔抿唇。

她不知道怎么说。

“是因为作为我室友的宋之衍向你表白，还是……”谢凌云低声开口，“因为我？”

戚乔沉默几秒，没有躲闪，道：“都有。”

谢凌云无声地看了她好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再说，移开了目光。

人齐，他们一齐乘车抵达拍摄地。

布置好机位，戚乔从监视器里，盯了眼灯光。

觉得不满意，又走过去调整。

胡同里的小路并不平整，不知道被哪户人泼了水，在低温下结了层薄冰。

戚乔一个不慎，差点滑到。

被人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倒。

“谢谢。”

她站稳，谢凌云很快松手。

一镜结束，所有的外景拍摄完成，接下来便要换室内镜头。

步行前去租好的小院。

经过一个路口，遇到一群中午放学的中学生。

几个男生推推搡搡，笑闹着跑来。

戚乔本未留意。

谢凌云却喊了她一声。

她回头。

只见谢凌云脱下大衣，递了过来。

他靠近她几步，没说什么，只眼神示意她看九点钟方向，那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女初中生。

大衣塞到了戚乔手上。

只一眼，戚乔便懂他意思。

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那群男生刚才指指点点在笑什么。

那个女孩儿的校服裤上，一团暗红色很醒目。

她应该自己也不知道，独自一个人走着。

戚乔将提着的东西递给谢凌云，让他拿着，小跑几步，追上那个女孩，将大衣披在她肩上，才低声告知。

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第一次来生理期，压根没有发觉。

戚乔带她去了最近的便利店，买好卫生巾，又领去附近公共卫生间，教她处理好后，才出来。

张逸他们已经提前去布景。

只剩谢凌云等在不远处，身上只剩下单薄透风的毛衣。

“姐姐，这件衣服怎么办？”

谢凌云似乎猜到：“你穿着吧。”

“谢谢哥哥。可是……你不冷吗？”

谢凌云笑了笑：“有点儿，但已经有人送衣服来了，这件就当送你了。”

小女孩真诚道谢，赶时间去学校，很快离开。

戚乔摘下围巾，递过去给他。

“你先用这个。”

谢凌云没有拒绝，更没有嫌搭在一起“奇装异服”。

戚乔不知道他说的有人送是谁，但直到到了拍摄点，三场戏拍完，他的衣服都没有送来。

天气预报很准，几朵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

戚乔暗暗地看了他好几次。

她也不想，可是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这一刻忽然明白，无论现实他们差得多远。

谢凌云这个人，从里到外，她都没有办法不喜欢。

在听见几声喷嚏后，戚乔没有再犹疑，趁午饭时间，假借出门买水，跑了出去。

可惜这片都是胡同，离得最近商场，要两公里。

戚乔干脆打车。

那间商场并没有什么高奢品牌，戚乔在三楼的男装，选中一家风格很适合男大学生的店。

一眼看中橱窗那件驼色翻领短夹克。

导购一眼看出她相中了这件，笑盈盈道：“这件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款，是要给男朋友买吧，这件十分合适呢妹妹，你男朋友穿多大码。”

戚乔抬手比划：“这么高，这么瘦。”

“那模特身上这件正合适，抱给您包起来吗？”

戚乔问：“多少钱？”

“正好最近新年折扣，只需要1099。”

戚乔顿了顿，她给自己都没有买过四位数的衣服。

轻轻舒口气，戚乔重重点头：“帮我包起来吧，谢谢。”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踏进小院前，却听见里头张逸调笑的声音。

“不是吧谢凌云，你他妈就穿了半小时我的衣服，居然都能皮肤过敏？我们少爷真是矜贵。”

戚乔脚步微顿。

有人回张逸：“你那破衣服，哪个地摊捡回来的。”

“靠，这他妈我妈给我买的，花了999巨款好不好！”

捏着纸袋的手指根根收紧，戚乔抿唇，身体微僵，低头望一眼袋中的东西，嗓子眼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

有脚步声靠近。

“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谢凌云出现在门口。

他脖子上，有点红。

应该就是穿了张逸的衣服，才惹出来的红色小疹子。

戚乔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袋子抱在怀里。

“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

戚乔抱紧纸袋，越过他走进去，以最快的速度，将那间衣服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她背着身，重重呼出一口气。

身后，张逸不知道看见谁：“来了来了。”

“我快吧。”

是雒清语的声音。

戚乔回头，正好瞧见她递给谢凌云一个硕大的购物袋。

她只看到，纸袋侧面，印着的BottegaVeneta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