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15年，那时候，医院的线上挂号系统尚未开放。

戚乔在9月3号，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从西站出来，回学校放下行李箱，便乘地铁，去友谊医院挂号。

一连三天，她早晨四五点钟从床上爬起来，赶去医院挂号大厅，却都没有抢到号源。

从同样排队的病患口中打听到了几个黄牛的信息。

亚急性肝衰竭，等待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戚乔没有别的办法，在另外几家做肝移植手术厉害的301医院和朝阳医院，也找了黄牛排队挂号。

终于从黄牛手中，花了一千块，拿到了肝胆外科的主任医师专家号。

学校9月7号便已经正式开课。

戚乔只能请假。

挂上号的那天，戚乔又买票回家，整理了必要的行囊，带着妈妈一起去北京，住在医院附近一晚上一百块的小标间。

戚乔在周末时，去找了一次陈辛。

顾念昱已经上四年级，最喜欢的游戏依然是QQ农场。

见到戚乔时，他兴致勃勃地给她看成果，他的农场已经60级，黑土地都变成了金土地。

“姐姐！好久不见啊！”顾念昱刚想要给她炫耀，望向戚乔时，话却都静默下去，他看了她半晌，小声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他给戚乔看自己一个暑假，就长胖了一圈的胳膊，发觉戚乔的手腕还没有他的粗时，忧愁地问：“姐姐，你是不是放假都没有好好吃饭？”

戚乔勉强自己，对他笑了笑，淡淡道：“还好，我就是……在减肥。”

顾念昱道：“你都多瘦了，不要减了！”

他说着，蹦跶着跑去厨房，给戚乔拿来阿姨刚做好的奶酪蛋糕，还有酸奶草莓和牛肉干。

“快吃点！”顾念昱灵光一闪，兴冲冲地给她说，“我让阿姨中午给我们做大鸡腿，你两个，我也两个。”

戚乔早就知道顾念昱比其他小孩早熟许多，却还是心动微动。

这么多天的奔波忙碌，在此刻，总算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笑。

陈辛加完班，开车回来时，戚乔已经给顾念昱讲完数学作业。

陈辛推门进去，顾念昱已经学到昏昏欲睡。

见到戚乔第一眼，她难掩惊讶。

“怎么瘦了这么多？”

戚乔给顾念昱盖上一条薄毯，等他睡着，随陈辛去了书房。

两个月没有见，陈辛也瘦了不少。

她磨了些咖啡豆，给自己做了杯美式。

给戚乔的那杯，兑了半杯牛奶。

“我看到你的消息了，找我还有别的事？”陈辛问。

戚乔端着那杯咖啡，没有喝。

空调的冷风一缕缕吹到身上，她没有犹豫太久。

很快，低低地开口：“辛姐，我能不能……跟你借点钱？”

“当然可以。”陈辛很爽快，查了下银行卡内余额，同时道，“你要多少？”

戚乔抿唇，几秒钟后，说：“……二十万。”

陈辛一怔。

随后，又道：“这个时间不太凑巧，你知道我刚开始独立创业，前两天刚签下一个合同，给原料工厂付了一百万的款项。”

她确认好几张卡里的余额，不无抱歉地对戚乔说：“我身边的流动资金只剩下十万，恐怕最多，也只能借你五万左右。”

她微顿，解释说：“你知道顾念昱上的学校和各种补习班花费也不小，他的吃穿也够花钱的，所以……”

“我明白。”戚乔心口微酸，声音不稳：“谢谢你，辛姐，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多很珍贵了……”

陈辛伸手，握住了她的，皱眉柔声问：“遇到什么事了？”

戚乔没有瞒她。

陈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别着急，我问几个朋友，应该能再帮你借一点。”

戚乔制止住她打电话的动作：“你愿意借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让你为了我的事再去找别人。”

戚乔知道，陈辛性格使然，没什么亲近的朋友。

不然，那时和前夫离婚，也不会找到她这个那时认识没多久的人，去照顾顾念昱。

她不好意思，再让陈辛为她欠人情。

戚乔没有说出口，陈辛却懂她的情绪。

她也不想让戚乔背负太多。

两人静默许久，陈辛忽地开口：“对了。”

她想起一件现在或许对戚乔有所帮助的事：“有件事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但现在急需用钱，你可以考虑看看。”

“什么？”

“还记得之前你给我拍的那组宣传照片吗？有几家经纪公司看到了，联系了宣传部门，问了你的信息，他们的意思，是想找你签约出道。”

陈辛诚心地为她思量：“之前我知道你没有考虑过那条路，是一心要学导演的，所以直接让他们拒绝了，但现在……你也知道，那一行赚钱比绝大多数工作快得多。你考虑几天，觉得可以的话，我让人帮你联系。”

戚乔身形微顿。

端着水杯的手指根根收紧。

她低头，垂着长睫，抿了口带着余温的咖啡。

明明加了半杯的奶，她却尝不到一分香甜，只剩咖啡的酸苦。

戚乔没有考虑太久。

很快说：“可以，辛姐，现在就联系吧。”

戚乔回到宾馆之时，妈妈坐在床边看书。

听见声音，她回头。

“你爸今天打钱了。”妈妈说。

戚乔脸上一喜：“真的，打了多少？”

“五万。”妈妈笑容滞涩，“估计还是背着那女人打的。”

她握住戚乔的手：“学校都开学了是不是？预约挂号的时间在后天，听妈妈的话，把学费交了，去上课吧。”

戚乔的思绪还停留在那句“五万”上。

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爸不会不知道家中的情况。

当初为迁就他不喜在同一地方一直生活的散漫，从戚乔出声，每隔几年他们就会搬一次家。

可妈妈的工作是老师啊。

却还是为了迁就他，牺牲自己，到另一个地方，又重新开始。

起初几年，戚怀恩压根没有收入，画画的颜料、画布等等五一不是支出。

妈妈的工资全部用来家用，连积蓄都没有。

现在，在明知房子被抵押、手术费需要二三十万时，而自己一幅画就能卖十多万甚至更高时，却只打来五万块钱。

戚乔连恨都无处发泄。

她将自己的卡递给妈妈，笑了笑，告诉妈妈今天找一个朋友，借到了五万块钱，拙劣地转移了话题。

妈妈错愕，戚乔便将认识陈辛和顾念昱的来龙去脉解释给妈妈听。

杜月芬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说：“这种人情，咱们不能忘，等……等我身体好点了，有机会的话，妈妈跟你去见见人家。”

戚乔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会好的。”

一定会的。

戚乔还是没有回学校。

她跟班导请了半个月的假。

到挂号时间，带着妈妈去看了医生，又再一次排队等候，做了各种检查，得到自己和妈妈配型成功之后，重重松了一口气。

妈妈住进了医院。

医生告知戚乔，她也得让自己的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才能进行手术。

以及更重要的，手术费用的事。

戚乔将那五万块钱，以及从陈辛处借来的钱交给医院做了定金。

和经纪公司签约的事情，很快提上日程。

陈辛让公司法务，帮她看过了合同后，戚乔没有一秒纠结，提笔签上了自己名字。

经纪人还算不错，在戚乔主动告知自己需要用钱的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为她安排了一条广告拍摄。

按照合同规定的比例分完，戚乔能拿到两万块。

只不过时间在国庆假期，收到劳务，也得那之后

其余的空闲时间，她来者不拒地接下剪辑拍片的活儿，报酬低于付出也无所谓。

她将完成的两个剧本，以编剧署名，重新投稿。只要能卖出去，她不在乎是不是自己拍摄。

在正式开课的两周后，周末的晚上，戚乔第一次回了学校。

推门进宿舍时，听见室友们熟悉的声音。

于惜乐大声抱怨着食堂涨价，二食堂一块钱的炒土豆丝，暴涨一倍，连三食堂的热干面，都涨了五毛钱。

在医院奔波的这两周，戚乔在陌生的环境呆了太久。

蓦然间回到熟悉的环境，竟恍惚生出了隔世感。

议论食堂菜品价格，和被新生们拥占的图书馆和食堂时，几人被推门而入的戚乔打断。

停了好几秒。

楚菲菲率先朝戚乔扑过来：“好想你啊乔乔，到底干嘛去了，才回来。”

于惜乐扒拉开她的手：“轻点儿，乔乔人都要被你掀翻了。”

计念最细心：“你瘦了好多啊。”

戚乔自从听完医生的叮嘱后，已经开始强迫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一顿都有肉蛋奶。

她得在手术之前，让自己的身体达到最佳状态。

体重已经恢复了不少。

楚菲菲的关心一如既往直来直去，追问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戚乔没有细讲，请假的原因，只说家中有事。

她去澡堂冲完澡回来，宿舍只剩下计念一个人。

于惜乐和楚菲菲与田径场跑步了。

“念念，最近你们社团，有需要配音演员吗？”戚乔主动问，她没有遮掩，“我想多找几份兼职。”

计念在群里问了一声，就回她：“有的有的，正好两个小男孩的角色需要会伪音的演员，我再帮你问问其他商剧集数多的角色，钱也多点儿。”

“好，谢谢。”

她的情绪不高，一看便知是遇到了事情。

计念怕引起她伤心，没有追问，和社长争取后，很快将那两个角色为戚乔定下来。

戚乔吹干头发，在桌前坐下。

从八月中旬回家，到现在，她终于有一刻，能用无所事事来形容。

她打开手机，瞧见通知栏上班群中的消息，点进去，翻阅几百条未读，填了两个尚未来得及填写的表格，瞧见班长私信她，发来一份拖欠学费未交的学生名单。

她舒口气，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觉得这一笔钱高昂。

甚至生出一丝后悔，当初如果填报其他专业，学费一年也只有四千。

她垂着眸，将消息一页屏幕上的未读看完，提示红点还没有消失。

手指下滑，看见页面上，谢凌云的头像后，显示的36条未读。

最新一条，来自7号开学那天。

戚乔整个人僵了下。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这些社交软件。

只记得八月回家后，谢凌云发过一条消息。

是看过某部斯派克·李的影片后，实时分享的观影体验。

两个小时影片，他发来了十多条消息和截图。

那天，妈妈术后未醒。

戚乔隔了很久才回复，在谢凌云问她，怎么又不理他的时候，回了句：有事。

那两个字之后，她忙到再也没有空闲时间和心情，打开任何社交软件。

所以，后来八月下旬，到开学前的这些消息，她没有看到，也一个字都没有回复。

戚乔心口酸涩，好一会儿，才点进去。

8月16号。

9点12分。

谢凌云：【贺舟那孙子，又想大夏天的去巴厘岛。】

谢凌云：【他好像真的有病。】

10点50分。

谢凌云：【还没忙完？】

8月17号。

他发来一条最新上映的某部影片票据照片。

谢凌云：【别看，浪费时间。】

8月18号。

谢凌云：【戚乔乔。】

谢凌云：【你手机丢了？】

8月20号。

只有一张照片。

是部电影的画面。

……

8月24号。

谢凌云：【[图片]】

谢凌云：【路上碰到只流浪狗】

谢凌云：【你看它是不是跟张逸长得一模一样。】

8月29号。

谢凌云：【戚乔乔。】

谢凌云：【理理我。】

9月5号。

谢凌云：【[戳一戳]】

9月7号。

谢凌云：【怎么没有来学校？】

9月8号。

谢凌云：【老杨说你请假了，发生什么事了？】

……

戚乔的指尖，停在8月20号的那张照片上。

昏暗的房间，投影在白色墙面发出淡淡的光。

草坪，树木，白色的房子。

艾丽来到诺亚的白色房子寻找他。

男女主角穿着一样的浅蓝色的衣服，站在车前争吵不休。

是《恋恋笔记本》。

戚乔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这部电影，她曾经看过很多很多遍。

所以，也清楚地记得，这一幕之后，男主说出的那句台词。

Iwantyou.

Iwantallofyou，forever.

Youandme，everyday.

她点开手机日历，滑动到上个月。

蓦然一怔。

她的视线停在20号那一天，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