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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妧垂下眼帘:“这里是赵府别院,我叫赵妧。”她顿了顿,半晌又道,“我知道沈大人不会记得阿妧,但大人日后要在赵府住上一阵子,阿妧会照顾大人,直到大人将伤养好。”
沈奚听了这话,眉心一蹙,他别过脸,冷冷地道:“都察院赵衍的赵府?”然后道,“是谁跟你说,我要在这里养伤?”
也不等赵妧与沈六伯反应,沈奚忽然以双臂之力撑起身子,将搁在卧榻前的木杖架在腋窝下,就这么拖着无力的双腿,没有人扶没有人掺,竟也下了地:“六伯,我们走。”
他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丝血色迅速褪去,唇色苍白发青,豆大的汗液自额间如雨而下。
沈六伯看着沈奚,眼眶一红,唤了句:“少爷。”喉间便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从前的花架子,从前的厚脸皮,到今日是再使不出来了。
那时他有贵不可言的身份,有尊崇无比的家世,有一副铮铮傲骨和配的上这副傲骨的满腹才华与谋略,还有信赖他,关怀他,纵容他的家人,以至于他如何嬉皮笑脸放浪形骸都不会跌了份子。
而今一身锦绣褪去,才发现原来他所余除了一点可怜的傲气,竟什么也没有了。
沈奚不想靠着一个女子的施舍寄人篱下,他不愿连仅存的骄傲都坠到尘埃里。
赵妧愣愣看着沈奚拖着无力的双腿拄杖向前,他的唇一直在发颤,每走一步,脸色便更苍白一分。
赵妧又是怕又是急,慌乱之下想起苏晋提点的那句“记得他的心结是太子妃”,于是脱口而出:“是阿婧姐姐让沈大人在此养伤的。”
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脱力,整个人向前栽去,还好沈六伯从旁扶了扶,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着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赵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赵妧被这眸光慑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记得了,阿妧小时候去沈府住过,那时阿妤姐总闹着让您帮她起个新名,您气不过,日日与她吵,后来阿婧姐便让您来赵府住一阵子,但您没来。”
赵妧口里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长沈奚一岁。她儿时嫌“妤”这个字太娴静,闹着让沈拓给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后来等小沈奚长大了些,读得满腹经纶,沈三妹就来折腾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过,吵了半年败下阵来,自《礼记》中为她选了一个“筠”字,其意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关宴上,沈婧被猫抓伤后,自己曾掀开一个女子的衣袖瞧过伤口。
当时沈婧还说:“你怎么这样?那是赵府的阿妧,她小时候还来沈府住过半月,当时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气不过,就去逗她寻开心,你不记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来。
他不再看赵妧,垂下眸,仍是想拄着木杖离开,可是方才一番动静已耗尽他所有力气,他就这么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来。
卯时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顷,外院传来扣门之声,又隐隐传来几句低语,原是苏晋领着医正方徐来为沈奚换药了。
苏晋进得厢房一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平静地道:“方大人,有劳你与六伯将沈大人扶回卧榻上。”
等他二人将沈奚扶回卧榻退出去后,苏晋又对赵妧道,“二小姐,麻烦你吩咐下人将沈大人的药汤再熬过。”
赵妧听了苏晋的话才如梦方醒,自案几上端起药碗,轻声应了一句:“阿妧待会儿将药汤与早膳一并送来。”
西厢又安静下来,苏晋看着伏在榻上默不作声的沈奚,唤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应了一句:“我已不是什么大人。”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沈青樾。”然后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结难解,更因寄人篱下倍感屈辱,可是在这样的困境里,屈辱,心结,都是其次,只有活着才是最当紧,哪怕是忍辱负重地活着——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该懂。”
她顿了顿,将语锋一转:“但道理说起来最容易,人在困境当中,四面绝壁进退维谷,想要彻悟却是难上加难。你眼下忧愤难当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与你说一句——切莫辜负了那些在你落难当头,仍愿对你真心相待的人。”
苏晋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我让方大人进来为你换药。”
外院静静的,苏晋退出西厢,沈六伯已在外头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苏晋揖了揖:“劳烦苏大人又为少爷奔波操劳。”又迟疑着道,“敢问苏大人,四殿下如今可还在京中?”
苏晋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是以问道:“六伯想让青樾随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叹了一声道:“也是方才赵二小姐提起少爷与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来。
“少爷他自小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六岁那年,大小姐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责了许久,小小一个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还是三小姐忍无可忍,将少爷教训了一通,少爷他才好起来。苏大人您是不知,少爷虽不怎么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许让少爷去北平府与三小姐见上一面,少爷便能好起来了。”
可苏晋听了这话却犹疑。
且不说眼下朝局混乱,她无法轻信朱昱深,单从沈奚往日的只言片语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见得对他这位三姐夫多么放心。
但这是沈奚的家事,苏晋不好置喙,只能另说一个由头:“而今太子薨殒,圣上病重,朝局不稳,四下人心浮动,这消息传至边疆,北境,东海,西北,岭南,各处外敌蠢蠢欲动。四殿下这些年镇守北疆,若他决定出征,最迟二月头就要走了,可二月头青樾还不能下地,随军赶路,即便有马车拉着,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苏晋道:“六伯若信得过苏某,便再给我些时日,苏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时仍想去北平,苏某一定送他平安离开。”
沈六伯道:“老奴对苏大人哪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怕久在京师,连累了您与赵二小姐。老奴虽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难,十三殿下被禁足在东宫,苏大人您的近况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何况眼下在这赵府别院里住着,赵二小姐对下人们不放心,少爷平日的膳食,药汤,都是她亲自备好送来,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却要做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实在过意不去。”
苏晋道:“过意不去也只能先记在心头,赵二小姐质朴纯善,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后还不了,苏某也会替他报答。”
两人说话间,方徐自西厢里退了出来,苏晋上前问询,得知沈奚的伤势养了三日已略有缓和,放下心来,令方徐回了太医院,才又对沈六伯道:“有劳六伯在外头等等,苏某有话,想单独对青樾说。”
沈六伯连忙应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着,苏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
天已透亮,屋内灯油燃尽后,却是暗沉沉的,沈奚还是以方才的姿势伏在卧榻上,听得苏晋推门进屋,也未有反应。
苏晋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盏茶,才缓缓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话,我不对你说,已不知当对谁说。”她将茶盏握在手里转了转,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
沈奚听得这话,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动,半晌,开口道:“不好,太危险。”
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辖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伞,令身处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宫变的波及,这也是朱沢微为何至今没寻由头整治苏晋的原因。
可苏晋若离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说了。
苏晋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头有柳昀与钱月牵压着,我行事必绕不开他二人,刑部与工部又成了空壳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权,等三月提拔的人选下来,他势必往这两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抢占先机,先进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将刑罚大权握在手里,我们如今的局面或许才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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