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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进山的两名金吾卫听到动静,从岩穴里赶出来,他二人虽然受伤,好在合力还能将胡元捷抬进岩穴。
雨势渐大,混杂着更加频繁的落石之声,在白屏山各处犹如催魂索命般响起。
柳朝明将随身带着的草药捣碎了敷在苏晋额角,为她止了血。
一旁的金吾卫解下腰间的水囊递上前:“柳大人,您辛苦了半宿,吃些水歇一会儿,让卑职来照顾苏大人吧。”
柳朝明看了他一眼,接过水囊,给苏晋喂了少许,便将水囊归还,摇头说了句:“不必。”
那名金吾卫只好与他行了个礼,转头去照顾胡元捷了。
柳朝明任苏晋枕着他膝头,听着外头的落雨声,一言不发地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雨水方止,左谦便带着金吾卫与数名医师进山里寻人来了,一见柳朝明,他先问了苏晋的情形,得知她尚无性命之尤,禀报道:“陛下回宫后,已命府军卫指挥使梁大人召集应天府的大夫,带着五百名兵卫一并赶来了白屏山,白屏后山与岙城的官道上也设好禁障,一月之内,进出京师都由苏州府绕行。”
左谦言语里的“陛下”已不再是指朱景元,而是指如今大随朝的新帝朱南羡。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随后看向跟着左谦的太医院医正方徐。
方徐卸下药箱,先对着眼前的二位大人行了个礼,这才道:“苏大人体寒,等闲受不得凉,下官为她诊治前,最好能叫人拉一个挡风的帐子。”
他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因此才有此一说。
左谦点了一下头:“阿山,你带几个人来为苏侍郎搭遮风帐。”
柳朝明与方徐一起进了帐子,方徐先唤了苏晋几声,见她不应,随即为她把了脉,检查了她的腿脚与胳膊。
柳朝明问:“怎么样?”
“不大好。”方徐摇了摇头,“苏大人毕竟是女子,下官方才虽没细验,但就脉象来看,除了左臂需要上夹板外,其余各处应当无大碍。然就是额角这伤,看伤口形状,该是受重击所致,下官方才大声唤了苏大人数回,她都没应,想必是脑中有淤血凝结。”
柳朝明道:“她从山崖上摔落时,额角已在流血,后来为了救我与胡使节,又被山岩擦着碰过。”
“这就是了,脑额受伤,最易导致深眠不醒,且有的人还会这么睡上一世。”方徐道,看柳朝明神色怔然,又忙道,“大人不必于心有愧,听您方才之言,苏大人第一回受伤后人是清醒的,第二回受伤只是擦碰,想必并不严重。下官即刻便为苏大人开些止血化瘀的良药,回宫后再好好将养。”
柳朝明道:“有劳医正。”
“只是……”方徐犹疑了一下,“苏大人几日能醒,下官无法作保,只能说快则一二日,慢则一年半载都有可能。且醒来后,她会否有其他症状,譬如失忆,譬如痴傻,如有这些症状,是一时的还是一世的,此等种种都要等大人她清醒后再作诊断。”
柳朝明看着苏晋,安静了片刻道:“只要平安就好。”
“是,平安就好。”方徐正收拾药箱,听了这话,叹了句,“苏大人走得这条路,实在是苦。”
言讫,跟柳朝明施了个揖,退出帐外去了。
岩穴外,金吾卫还自山里搜寻伤兵与误闯进山的百姓。
柳朝明守在帐子内,想起方徐的话——苏晋走得这条路,实在是苦。
可这条路,说到底,还是他引着她走上来的。
当初孟老御史临终前所托不过一个苏时雨,他那时没想到谢相这一层干系,以为老御史如此看中她只因她的非凡之才和锦绣文章。
两年多前在暮春雨中初遇,明明从未见过,却无端地,没由来地认出了她。
他走进大理寺的时候,对一旁的大理寺丞道:“去打听一下,那个立在雨里的小吏,可唤作苏时雨?”
那寺丞竟是个认得苏晋的,当下就道:“回柳大人,正是时京师衙门的从八品知事,姓苏名晋,字时雨。”又见她得左都御史看中,添了句,“听说有大才,高中二甲进士那年还不到十七。”
柳朝明于是顿住脚步,看了眼衙署外连天春雨,吩咐安然:“把本官这柄伞为他送去。”
那时他尚不知她是女子,自以为老御史临终交代的“以你之能,守她一世”是要将她引往御史这一条路,承继老御史未完成的志,令她这一身惊世才华得以施展。
后来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世,他虽犹豫过,却从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自入都察院,的的确确就是他见过最好的御史,文章明达,笔墨不枝不蔓,头脑聪颖又谦逊好学,遇事果决且坚韧不拔,身陷困境亦会迎难而上。
所以他总待她比旁的御史还多三分严苛,其实是因为对她期望太高。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难怪谢相会将她当作男儿,倾尽一生才华来教养她,恐怕也是看到了她这一身常人难以企及的资质。
而今时今日,柳朝明头一回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纵有文章韬略如锦绣又如何,纵位至侍郎位至尚书位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苏时雨这一路走来可谓履刀而行,身后无边深崖,每一回跌落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便遍体鳞伤。
如果傲骨铮铮必将用鲜血浇沥而成,那么谁来成全最平凡的心愿?
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只想守她平安。
外头一名金吾卫道:“柳大人,左将军说,要先行送您与苏大人回宫。”
柳朝明“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正捧着药进帐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大人放心,此处去随宫不远,这点舟车之苦,只要路上注意些,苏大人还是受得起的。”
柳朝明这才应道:“好。”
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与十二王朱祁岳于同一天离世,朱南羡回宫后是一刻也不得闲,与几位尚书议了一宿,也只将先帝的谥号与大殓事宜议定,等辰时时分,众臣才刚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来报:“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听闻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悬梁自尽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将尸首扔去乱葬岗,可刑部那头给淇妃娘娘定罪的咨文还没出,按说还是太妃,您看……”
朱沢微与淇妃苟且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丑事,是故苏晋那头虽已传审了淇妃几回,却没将她的罪行告知于众。
朱南羡以肘撑着引枕,闭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
“这——”胡主事咋舌,“当真是要扔乱葬岗么?”
朱南羡没答这话,抬目淡淡扫了他一眼。
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没规矩的东西,陛下都说这么办了,你还要反了不成?”又道,“没见着陛下已累了么,日后这样的小事,十七殿下与两位太妃娘娘自会拿主意,不必再来问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岂有闲工夫管你宗人府怎么处置一个罪妃?”
胡主事听了此言,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从来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当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头赔罪,跪着退到了殿外。
朱南羡现已不再住在东宫了,昨日他回来后,宗人府那头已将明华宫为他整理了出来。
明华宫是大随帝王所居,起规格不亚于一所殿阁,外有广袤的明华台,还附有与臣工议事,只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华堂。
朱南羡此刻正是坐在明华堂的隔间内。
胡主事走了后,尤公公连忙奉上一碗参汤,说道:“听说陛下昨日因先帝离世,伤痛呕血,回宫后又连着操劳一宿,当多注意龙体才是。”
朱南羡自他手里接过参汤,默不作声地饮罢,先问了句:“秦桑那里有消息了吗?”
他一早便将秦桑派去承天门守着,一见苏晋回宫,即刻来禀告他。
“回陛下,尚还没有。”尤公公道,又说:“陛下莫担心,柳大人与苏大人这一来一回总要些时候,想必再过一些时辰,就该回来了。”
朱南羡将空碗递还给他,没说什么,手撑着额头又靠回引枕上,闭上眼:“朕歇一会儿。”
他是真的疲惫不堪,倒不是因为连着两宿没睡。
昨日朱景元与朱祁岳的离世已让他不堪重负,一想到苏晋尚还不知生死,整个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澜冲撞着抽走百骸里每一丝力气,却不敢往下沉。
耳边全是阿雨从前跟他说过话。
“殿下也喜欢这玉佩?”“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节离开,回来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赶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宫。”
朱南羡闭着眼锁着眉,缓缓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于怀中的那方镂着“雨”字的玉佩,然后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红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叩门声自明华堂外响起。
朱南羡陡然睁开眼,移目朝门口望去,只见尤公公正躬着身进隔间,急问道:“可是有苏侍郎的消息了?”
尤公公跪伏道:“禀陛下,仍是没有。是礼部兵部与工部三位尚书大人又来了,说有急事要请陛下定夺。陛下是要去外头见,还是请他们进来?”
朱南羡道:“让他们进来。”
少倾,罗松堂,刘定樑与龚荃三人与朱南羡齐齐见过礼,罗松堂头一个开口道:“禀陛下,方才臣等只顾着与您议先帝大殓的事宜,竟将一桩十分重要的事遗忘在脑后,臣等实在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朱南羡“啧”了一声,皱眉道:“有话直说。”
“是。”罗松堂是一揖,“是这样,如今陛下为大随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当先拟新帝的年号,只有拟出年号,各部铸印局新做章好,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后,选妃——”
罗松堂说到这里,飞快地抬起眼皮觑了眼朱南羡的脸色,又飞快垂下,“又譬如秋礼,秋选等,才能顺利进行。”
朱南羡道:“拟年号是你们礼部与翰林院的事,问朕来做什么。”
罗松堂道:“是,自陛下回宫后,臣等并着翰林几个饱学之士,已拟出几个,但到底择选哪一个,还要请陛下定夺。”他说着,捧上一本奏折,“陛下请看。”
朱南羡沉默了一下,正将奏折翻开,尤公公忽自外头进殿,通禀道:“陛下,柳大人带着苏大人回宫了!”
朱南羡倏然愣住,手里的奏折一下子滑落在地。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苏晋的安危,可到了此时,他竟是问不出口了。
好在兵部尚书龚荃是个急性子,当下也不顾规矩,径自就问:“苏侍郎与那安南使节怎么样?”
尤公公道:“陛下与大人们放心,都还活着。使节大人伤了腿,需在宫里修养一阵子,苏大人听说是伤了额头,眼下还睡着,杂家方才问过太医院的方——”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朱南羡蓦地站起身,一阵风似地便从他们身旁掠过,大步往明华宫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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