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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彻底明白过来。
“所以,你们当时给麟儿下毒的目的有二,其一,促使苏时雨尽快破获登闻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想让朱悯达明白,他、十三与麟儿同在一屋檐下终是不妥,难保有人会借着他们太子、嫡皇子与皇孙的身份做文章,离间他们,而最易受创的,则是他们三人当中最弱小的麟儿。朱悯达爱子心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令十三尽快回到南昌藩地。
“因为只要朱悯达身陨,依照有嫡立嫡的规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储的继承人。你们的目的既是夺储,那么朱悯达被弑之时,十三必须离开京师,否则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当时景元帝病重,已然卧榻不起。你们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一,利用朱沢微之手弑杀朱悯达,暂令朱沢微掌大权,但朱沢微非嫡非长,便是掌权,亦无法顺利继承储位,而真正的储君继承人又在南昌,远水救不了近火,从而令储位玄虚,朱沢微与朱南羡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二,待时机成熟,你们将朱悯达真正的死因透露给十三,令他回京与朱沢微彻底反目,他们之间明斗也好,暗谋也罢,反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们只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趁虚而入,一旦十三身陨,十七无权无势根本不足为惧,而你,朱昱深,在朱悯达与朱南羡身陨,朱稽佑被苏时雨参倒以后,便是这随宫里名副其实的长皇子,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届时,便是朱沢微想与你争也不能够了,因为他已被十三耗得势衰力竭。”
沈奚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可惜,时局如旋涡,风浪变化不止,谁也无法掌控大局。”
正如谁都没料到在昭觉寺事变当日,朱南羡竟因为陪苏时雨送信,耽搁了两个时辰,反而赶去了昭觉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时机,先将朱悯达与沈婧之死嫁祸给了朱南羡,后又借患病之由,将朱南羡软禁在东宫。
时局虽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对于当时的朱昱深来说,北凉整兵,他身为北平藩王,自当率兵出征对敌,可恰好,也让北大营十余千户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
那其实是他最好的夺位时机,朱南羡被软禁,手无缚鸡之力,朱沢微掌大权却背负恶名,虽有兵,兵力亦不足以与他抗衡,朱昱深继位简直可以继得干干净净,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放弃了,若因夺储耽搁战事,北方门户失守,大片疆土沦陷,那么这储君之位,帝王之位,要来有何意义?
反正他想要的,他终会去争,尽毕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当着一众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这些年的所有阴谋后,忽地茫然了。
他环顾四周,其实今日在谨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与舒闻岚,是这些年陪着朱昱深想扶相持走过来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陈谨升,原虽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职不高,是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继位后才提拔上来的;更有人,譬如礼部的罗松堂,吏部的曾友谅,其实与此事无干,平白听来这一股脑儿秘密,吓得连眼都不敢抬。
还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场,譬如自己,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沈奚这才意识到,其实原来,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罢了。昔宫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帮自己一起布局,因为朱弈珩聪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长在故皇贵妃身边,熟知诸兄弟秉性。后冬猎与昭觉寺,他用了舒闻岚募集消息,因为舒闻岚见识广博,有重疾做掩护,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后关头,要一击制胜,谋取皇位时,他用了柳昀,因为纵观朝野,甚至纵观天下,杀伐果决,智计无双,冷静克己,苦心孤诣的,只有这样一个柳昀。
以至于得一柳昀,他就谋得了天下。
可柳昀这个人,怎么会听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只记得,早在几年前,冬猎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写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动他的,却又因朱弈珩搅局,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那时柳昀就对他说,你太骄傲,你不够狠心。
彼时不明所以,而今想来,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骄傲了,他出生荣权,顺风顺水,尊贵无匹,以至于他在雪地上写下朱弈珩与朱昱深之名的时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谋,竟是全心全意地为朱昱深而谋。
他太骄傲了,从未打心眼里服过谁,所以他以己度人,觉得皇储之间可以结盟,可以相互利用,却猜不到一个皇储竟会对另一个皇储彻彻底底地俯首称臣。
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关键时候,总是差了半步。可眼下看来,他的这半步,又岂只是半步?他先输在骄傲,后输在心软,最后输在一道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朱昱深与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单论行事态度,只要初心已定,终点已定,途间无论险阻,亦会披荆斩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里呢?
沈奚想,他终于明白朱昱深为何要聚集这些个与当年事有关的、无关的众臣在大殿里。
因为他不怕,便是让他们晓得这些秘密又如何?这个皇位他就是谋来的,事实摊开给你们看,还敢反了他不成么?
因为他要治,让这些人知道秘密,对自己来说,虽多了一分危险,可是对于殿下一干只愿平安度日的重臣来说,也因窥得这份秘密,不得不严防死守,否则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谨慎,反而更要对永济帝臣服。
权力就是这样,此消彼长,敌强我弱,你已在制胜点,只要足够强,会变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稳。
朱昱深高坐于御案前,看着殿内沉默的,安静的,甚至有些萧索的沈奚,忽然开口道:“拿酒来。”
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台,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亲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为何传你来谨身殿,将这些因果一一道清讲明吗?”
“因朕知道,你重情义,骨子里有十足傲气,若不将这浑局看个透彻,怕是这辈子都安不下心。”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该知此局凭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术,且你,苏时雨,十三,其实都一样,看重的,本也不是这个皇位。”
“朕不愿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愿你纵有不甘,亦能泯于这酒中,从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来。户部尚书的位子是你的,内阁一品辅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论功绩,国公爷的封爵也该你莫属。”
“朕保你官位,晋你爵位,不为其他,只因战事虽歇,并非永止,江山隐患仍在,民生待兴,时局艰难,户部尚书的位子太过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这个能耐做好。”
朱昱深说着,将杯中酒往前一递。
酒水微晃,荡出一圈又一圈暗纹。
是好酒,闻着都觉得香,觉得烈,觉得冰凉。
沈奚看着酒水,慢慢地,失笑出声,越笑越觉得好笑,几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扬袖打翻了朱昱深递来的酒水,双目布满血丝,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
殿中的内侍与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于地。
侍卫阙无提剑欲惩治沈奚,走到近旁,却被朱昱深抬手一拦。
他平静地看着沈奚,一直没说话,知道看着他的神情一点一点落寞起来,难过起来,十三没了,时雨也走了,二姐陨没,三姐听说去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该怎么办?
沈奚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个瞬间,他竟无比期盼能有侍卫追上来,给他脖子一剑,这样他就不用困在这里了,不用陷于恩义,情仇,与明谋暗斗。不用作茧自缚,也不用画地为牢,他太讨厌这些了。简直憎恶。
可是没有,身后只有苍茫的风,没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台,舒闻岚才跟朱昱深请示:“陛下,可要着人跟上去盯着,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却摇了摇头:“不必,他会想明白的。”又淡淡地添了句,“可别小瞧了他。”
几名内侍进殿将倒洒的酒水收拾干净,朱昱深对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对吴敞道:“你也退下。”
不知何时日已西斜,也许因为先帝新丧,明明年三十的黄昏,天地一片肃杀冷清。
舒闻岚走下墀台,放缓了脚步,不过须臾,内侍吴敞便跟上来,有模有样对行了个礼,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一边落后他半步走,一边道:“少爷,老奴当日已按照吩咐,将那番话与柳大人说了。”
舒闻岚神色无波澜:“怎么说的?”
“便是在提苏大人的时候,顺道说了句‘当今圣上又是假作痴傻’,可柳大人像是无动于衷,只回了一句,他认了。也不知究竟是认什么。到底是认苏大人对他的记恨,还是认自己权力大,终究会惹帝心生疑。”
舒闻岚沉默一下:“陛下那里呢?”
吴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时,只提了一句‘明华宫方起火时,柳大人就到了,说是询问灯油的事’,陛下便不让老奴说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皱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见识了许多皇子与王公大臣,也就这二位,实实在在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少爷,您说,咱们能成事么?”
舒闻岚面对夕阳,负手而立:“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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