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鬼胎(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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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了一点半,盛君殊心道要糟。下一秒,王娟的电话果然打过来,语气隐隐带着点失落:“盛哥儿,这午饭……还吃吗?”

盛君殊说:“吃。叫上张森,今天在外面吃。”

张森兴奋的声音隐约传来:“我想吃蚌埠大、大公鸡。”

王娟咄了一声,忙把电话移开,声音里也带上喜色:“吃什么都随便,便宜的就行。”

中式餐厅海晏楼,穿旗袍的侍者小姐把玻璃转盘正中间的插花移开,摆了道超大号鸡公煲。

王娟简朴惯了,抬头看看雅间里璀璨迷乱的玻璃吊灯,又看看桌上淋了油的鲍翅海参,坐得非常局促。

盛君殊没动筷子,按着纸张,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串名字,折起来,平淡地嘱咐张森:“这个月三位外门师兄回魂,找到了人,把钱送过去。”

王娟好像难过,又似抱怨:“这一月月的,得送到什么时候去。”

张森纸张揣在口袋:“要怪、怪就怪章师兄他们磨磨唧唧,都一千年了,别、别人都投胎投了几轮了,他还在畜生道磨叽,等他等得人民币都贬、贬值了。”

王娟拿筷子戳着饭:“当年折在垚山下头的哥儿姐儿有三百个,可惜投了胎都是普通人,一个也用不得。掌门现在是个光杆司令,当牛做马的,还得往外赔钱。”

盛君殊竟难得让她逗得笑了一笑。

当年为垚山战死的外门,都是手足英烈。他大的给他喂过饭,比他小的让他带过剑法,这些人能有机会在世上重走一遭,哪怕擦肩而过素不相识,还能提供物质上的帮助,知道他们过好了一辈子,就算是了了心事。

只可惜,阳炎体剔了凡骨,就彻底离了六道轮回,长生不灭。内门欢欢喜喜洗髓的时候,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呢?一旦死了,反倒再没有了。

盛君殊捏着杯子的指节稍紧,垂睫抿了一口水,唇色让他抿得微微发红:“可惜子竹和白雪。”

“哐啷”一声,张森跳起来,抽了好几张抽纸擦干净桌上的酒,暗瞟盛君殊:“吃、吃鸡太激动了。”

盛君殊扶正杯子:“吃吧,菜都凉了。”

筷子响动起来,盛君殊看向王娟:“对了,李梦梦那边……”

“出院了。”王娟头都未抬,“好几个人来,把她带走了。”

“去哪儿怎不跟着?”盛君殊微抿嘴唇,“那个徐小凤,路子不太正。”

“李梦梦可高兴呢,账上钱一把还清了,有说有笑走的。”王娟瞧着他,叹了口气,“老祖都说了,咱几千年的行当,驱鬼捉妖,诅咒解咒,画画符而已,管不着人心。李梦梦有她自己生身父母管着,再不济有老天爷看着,我们又算什么呢?”

盛哥儿哪哪都好,就是为人太正,人只有一个脑子,事事这么操心,早晚累死。

“小六哥都嘱咐好了,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那怨灵胆敢来夺这胎,我就敢给它抓了。”

话既说到这一步,盛君殊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召来服务员买单。

海晏楼是老店,没普及手机支付,故而盛君殊皮夹里专程带一些纸币。展开皮夹时,一片纸飘出来,翻转着落在桌上,让张森伸手一接,捉在手里一看,乐了:“是小二姐。”

王娟倾斜身子凑过去睨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

照片上正是结婚照当天红色背景那张,齐肩长发的衡南,偏头亲吻盛君殊的侧脸。

盛君殊买好了单,从张森手里把照片抽过来,塞回钱包里。

“盛哥儿,”王娟声音有些抖,“您和小二姐,成婚了?”

盛君殊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前段时间忙得厉害,竟然忘了把领证的事情告诉他们:“……成了。”

王娟皱眉:“您怎么这么急着……”

眼见王娟脸色急切得发红,盛君殊以为她不知道内情,解释道:“这是当年师父订下的婚,早该结了的。”

王娟好似越发急了:“盛哥儿,这千年前跟千年后,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我知道。”盛君殊说,“衡南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不过性子没变,在家里在学校都待得不痛快,放在我眼皮底下,我看着放心。”

“您不放心,可给接她出来住,可像外门的哥儿姐儿一样给她钱,我们都可照看着小二姐,可为何非得要娶她?”

这倒把盛君殊给问愣了。

不知道师弟和王姨,一个个的,为什么都强烈抨击他和衡南结婚。难道他做的这个决定,真的做错了?

王娟见盛君殊看着她不说话,心里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僭越了,可临到阵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就一股脑说出来了。

曾经垚山上下,没人不喜欢当年的衡南。就是因为太完美,人们只看见一面,不看另一面。而她就恰恰看见过这另一面。衡南心性不正,若真嫁了盛君殊,盛哥儿恐坏在了她内里的心肠上。

也是上天看着,衡南命薄,没能熬到成婚。没想到千年后,盛君殊不但把人找回来了,还没商没量地把婚结了。

“我知道咱们垚山,规矩就是护短。但现在不比当年,您是大派掌门,不说配得灵女,阳炎体总配得上,现在的小二姐,一点……”

“王姨。”盛君殊打断她时,脸色很不好看。

他知道王娟绝无恶意,也知道忠言逆耳。可师兄妹几个一块长大,一起在山顶看过星星,坐在树下烤过地瓜。衡南洗髓是他看的,第一次出秋是他陪的,在他还不是能喝令垚山的掌门的时候,甚至在他还是一个连个定魂都劈不倒,还要反复挥汗练劈砍动作的少年的时候,衡南就已经陪在他身边了。

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这年少情谊,也不是随随便便替得了的。

“盛哥儿……”

盛君殊站起来,侧眼:“回去了。”

*

门一响动,衡南的脊背立刻挺直。

她知道房子是谁的,也知道她筷子上戳着的糯米丸子是因为谁才有的。

虽说床头柜的相框里还封着个小红本,标明她在饭桌上的合法席位,但这个男人权势滔天,民政局亲自上门给办手续,她昨天晚上得罪了他,小红本旁边再来一个小红本,也不是没有可能。

盛君殊已经坐在了她对面,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衡南偏过头,盛君殊不只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一只一人高的棕熊玩偶,让他提着胳膊,摆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盛君殊身子倾斜,把熊摆好后,与衡南的眨巴的眼睛对视了。

他面无表情训道:“看什么,吃饭。”

衡南睫毛一抖,满把握着筷子,继续用力戳碗里的糯米丸子。

其实她一点也不怕盛君殊,可是对于他的疾言厉色,骨子里镌刻着朦胧的怯懦,他脸一沉,她心便慌了。

但这种怯懦并不是恐惧。在巷子里被醉酒的流浪汉吼了,那是恐惧;因为考试不及格,站在客厅里被父亲吼了,这才是怯懦。

衡南怀着这种讨厌的怯懦的心情,一心二用地吃完了晚饭,盘子一推,站起身来。

“衡南,”盛君殊又叫住她,“给你买的,抱上去吧。”

衡南怀里抱着吊兰精的花盆,下巴微抬,直直走上楼,吊兰精伸过藤来绕过她的肩,小心地窥探片刻,又收回去:“我不看。”

“……”盛君殊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气得撂了筷子。

郁百合刚凑到桌前,本来想说太太房里的已经杀好蟑螂了,目睹事情急转直下,脸色蓦然忧愁,控诉道:“跑了好几家店呀,蟑螂药没买着。”

盛君殊耐心地给鱼挑刺,同她说话,语气还挺温和:“不妨事,让太太在我那里先住着。”

郁百合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眉毛还瞥着:“老板,您看太太现在恢复得好多了,连顶嘴都会了,可真是太好了。”

盛君殊的筷子停了停,半晌,冷笑了一声。

吃完晚饭,盛君殊挟着熊回了房间。

这泰迪熊是某个奢侈品牌新出的形象大使,眼睛是两块黑琉璃,鼻子是一簇碎钻,脖子上系着深红缎带,缎带上印着品牌名称,坐在光灯下的玻璃橱窗。本来他大约是不会注意的,都怪王娟说了那一番话,堵在他心里不上不下,开车分了心,路过街边实体店,车就停下了。

台灯开着,他的房间里没有人,侧过头,柜门倒是开了条缝。

原来顶他的嘴,衡南也会害怕。衡南心情不好,就往柜子里躲。

柜门被人推开,衡南的背向后抵住了墙壁,脚缩了又缩,缩到了一排熨得板板的西装背后。但是他没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提着熊耳朵,从缝里塞进来,塞在她旁边,柜子门又给她关上了。

衡南:“……”

柜子给人占了,盛君殊卸了领带,脱下来的衣服就顺手放在床角。

他房间里带一个单独的浴室。从前他一个人住,为了节省资源,便于郁百合整理,平时都用客厅外的公卫。今天房间里的浴室里还萦绕着淡淡的热气,浴缸边上摆着一瓶开了封的玫瑰味沐浴乳,显见是已经用过了,他也不想浪费,关上窗,干脆就在这里洗。

二十分钟后,盛君殊穿好睡衣,从浴室出来。

灯还亮着,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

衡南的个头,在女生里也算得高挑,但是跟怀里的等身玩偶硕大的熊头一比,简直就像个小女孩,细细的手臂紧紧勒着熊脖子,侧脸埋进在熊脑袋里。桌子上千叶吊兰叶子摊着,吧嗒吧嗒地正滴落着口水。

这副画面,显得既静谧又孤独。

盛君殊发梢上吧嗒吧嗒地滴水,头发揉得稍乱,倒显得皮肤更润,年纪更轻。站在床边默然看了一会儿,吹了头发,叠了衣服,轻手轻脚关灯上床。

本来这张床尺度宽阔,睡两个人加一只熊绰绰有余,两边相安无事。可到半夜里,玩偶的吸引力自然不如阳炎体,衡南不自知地往盛君殊这边靠,越了楚河汉界,钻到了盛君殊这边。

盛君殊睁着眼睛,往旁边让了让,她拱着熊,也往边上靠一靠。

一进一退到了床边,退无可退了,熊耳朵抵在盛君殊脸上,衡南撒了手,整个人一点一点地从大熊底下钻过来,像抱着熊一样抱住了他。

“……”

盛君殊是阳炎体,让这毛茸茸偎着,热得慌,忍了半天,抓住熊耳朵一提,半坐起来扔到了床尾,抬起师妹的腰,利落地挪回床的正中央,任她抱着贴着睡了一宿。

早上起来上班前,再把熊捡回来,给衡南塞回怀里,做出一个从熊从未离开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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